“方以贽,优等。”
“贺庭波,优等。”
“刘思钦,良等。”
“柳慎先,次优。”
“辜非育,良等。”
……
“王戡,”贺方裕顿了顿,眉头紧皱,将卷子重重甩下,声色严厉,“劣等。”
全场哗然,这可是入学考第二的王戡啊,明算课的小小测验竟是劣等。
王戡脸涨得通红,测验时他便预料到这个结果,此时他只能快步上前拾起飘落的卷子,一个个朱红批划戳在他心口。
贺方裕看着他,恨铁不成钢道:“你可知入学考试,你与方以贽的策论同为第一,偏偏就是差了明算。光是文章写得好,顶什么用!”
王戡还是要辩上几句:“贺先生,策问可济世救民,明算才是没用。”
“你!”贺方裕怒从心中来,“策论都是纸上功夫,你看看那些水利木学工学,个个都是要精细明算的行当!你不要拿有用没用来做借口。”
王戡低头,不再辩驳,默默走回位置。
贺方裕叹了口气,开始讲解测验。
柳慎先趁他不注意,轻轻拍拍王戡的手以示安慰。
下课后,柳慎先把测验和一个本子递给王戡,“这是我平日里做的记录,你拿去看看,兴许有用。”
王戡接过,道声谢,和柳慎先还有侯定生一起到膳房拿了俩馒头,自己去御书阁温习。
“魏爷爷吃过午膳了吗!”
“吃过啦。”魏老头乐呵呵看着他,“你这孩子还怎么天天往这跑呢。”
“这里有意思。”人声混着上楼“噔噔”脚步声和木板嘎吱声,不甚清晰。
御书阁总共三层,王戡特意挑了个朝南窗的桌案,饿了啃口馒头,渴了咽口口水,大有头悬梁锥刺股之意。
不知过了多久,王戡放下笔,抬首伸个懒腰扭扭脖子,向外远眺,看见层层峦翠之外吴县城中渺小错落的房屋,心神舒畅,“层峦千树得春气,图书万卷惟古欢……”
“好你个王载瑒,在这落个悠闲,可让我好找。”来人笑意盈盈。
“慎先?”
柳慎先坐在他对面,把手里的纸包放在桌上空余的地方,边打开边说:“别怪我挡了你的好风景啊。你午膳都没好好吃,我告假下山买了糖糕,你垫垫肚子。”
王戡毫不客气地抓起一块往嘴里塞,边吃边含糊地说:“知我者,慎先也!”
柳慎先哈哈大笑,看他吃完,笑侃:“载瑒兄,怎么样?”
“美味!”王戡吮干净指上残渣,心满意足。
下午有一堂武学课,打上回陈甯焕让侯定生警告后,王戡老老实实与大家一起操练。
“今日我们来蹴鞠。”陈甯焕提了一筐蹴鞠球,简单介绍玩法后,分发下去让学子们自己练习,“这两节课大家就先自己熟悉颠球等技法。后面要通过蹴鞠赛考核,计入品状排行。”
蹴鞠历史悠久,向来是不分贵贱、融通古今的玩乐货,大多数学子或多或少有接触过,并非难事。
众人拿了蹴鞠,四散练习。
侯定生眼神滴溜一转,知晓王戡因为明算课上的事兴致不高,将手里的球一抛再回身向王戡一踢,“王戡,接球!”
二人一起长大,自是极有默契。闻言王戡先是用胸膛顶,球落下时转身抬脚,蹴鞠从背上滑到脚上,转身同时又转了个漂亮的花球,足尖一点,球稳稳落在脚背,流畅地颠了十几下。
辜非育兴奋地鼓起掌:“载瑒哥你好厉害!”
王戡将蹴鞠踢给梁映钟,算上柳慎先,四人玩得不亦乐乎。
不多时,王戡提出想法:“咱们来踢个比赛罢!”他招呼其他学子,很快凑成两支队伍。
侯定生跑去拉刘思钦:“思钦,踢球吗?”
刘思钦看了眼脚下的新鞋,摇摇头:“不了,我还是自己练练技法。”
侯定生也不勉强,“那你和非育正好一块儿作伴。”他跑回队伍
“方以贽、贺庭波!”王戡看了看另一头颠球的几个人,大幅度挥挥手,“一起罢!”
贺庭波面色不屑,“方公子不会自降身份与这些庶人一起吧?”
方以贽勾唇一笑:“有何不可?”
“你!”贺庭波语塞,眼睁睁看着方以贽“自降身份”加入王戡的队伍,撇嘴冷哼。
孙襄看着愈发热闹的场子,煽风点火:“贺公子,方以贽太失身份了。”
贺庭波白他一眼:“与你何干。”言下之意是孙襄不配。
孙襄一噎,灰溜溜地离开。
一局终了,散学铃也响了,陈甯焕看孩子们踢得酣畅,简单交代几句便走了。双方难分胜负,王戡下场擦汗喝水:“慎先,方才那球应该先……”
“王戡,”梁映钟指着他的鞋,“你鞋底儿都掉啦!要不要回兰苑换一双?”
王戡索性把鞋踹掉:“无妨,赤脚上阵!”
又是一场酣战。
辜非育还了蹴鞠,抱着同住所三人的东西先回兰苑。
暖阳照在一字房窗棂,姜德泽抬手敲门,落了声“请进”才抬脚进去。
辜非育咳了几声,放下手里的书,略有些局促,书童也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二人起身问好:“姜先生好。”
“只有你们在?”
辜非育:“他们还在校场上踢蹴鞠,我先回来了。”
姜德泽看见辜非育左侧那张床上杂乱地摆了一堆书,靠墙木板做成的脆弱案几也被沉重书籍压弯,几张纸晕着墨迹四散,没合上的书里全是黑乎乎的潦草字迹和朱红的批划。
“这是王戡的床?”他看着床头姓名布条,“好好的书怎么写成这样了?”
辜非育看着书,道:“王戡哥向来喜欢边看书边写笔记,书上记一记,拿本再记一记,大家都不爱把书借给他。”
姜德泽点点头,看书童在缝制布鞋,以为辜非育遇到什么窘境,问:“怎么在缝布鞋?”
“是王戡哥的鞋。”辜非育无奈道,“一双鞋要十文钱,他舍不得买。”
姜德泽拿起《寄笠豫章行录》,笑问:“舍得买新书,舍不得买鞋?”
辜非育也笑笑,刚想张口,喉中干涩,又止不住咳了好几声。
姜德泽放下书,给他倒了杯茶水:“去吴夫人那里看看,再拿点药吃。”
辜非育哑着嗓,应了声好。
姜德泽:“那你好好休息,待王戡回来你让他到桃李堂来找我一下。”
回到桃李堂,姜德泽脑海里都是那画满写满的书页。
“笃笃笃——”
敲门声响,来人正是王戡,“先生,您找我?”
姜德泽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绢布包着的书,递给他:“上回你看你对水利颇有兴趣,这是前朝名家陈沅展的《禹贡正义》,赠与你。”
王戡喜出望外,双眼放光:“啊天哪……这可是禁书,书局都不卖的……当真送与我……真是太好了……谢谢先生!”
姜德泽看王戡孩子气的模样,忍俊不禁:“喜欢水利,怎么不好好学明算?”
王戡怔住,脸一下子垮了:“先生,您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垂眼,似是自言自语:“贺学监说策问无用,我偏要把策问和明算都学好都用到民生上,证明给他看。”
姜德泽凝眸看着他,“我记得你初六、十四和廿三无课罢?”
王戡抬眼,摇摇头。
“那这几日你到山下西北处的宴山亭寻我,我给你单独授课。”
接二连三的好事儿落到头上,王戡如姜德泽预料的那样欣喜若狂,他很快平静下来,诚挚而郑重地说:“谢谢先生厚爱,我会好好学的。”姜德泽欣慰笑笑。
春风送暖,庭院深深,小狸奴春申君眯眼蜷着尾巴,窝在树下那堆飘落的桃花瓣里,懒懒酣睡。
“姑姑!”吴榆一放下手里药材,接过归来的吴飞卿背着的书箱,“喝口水。”
吴飞卿摆摆手,问:“你爹呢?”
“烁卿去找宗壑了。”贺方裕一听闻她回来,便追着走来,堪堪赶上,他走进药斋,答道,“何事?”
吴飞卿无意识地噘嘴:“前些日子我同他说了,想带女学的姑娘来屹山读一段时间,眼下一切安定,我想十六休旬后便让她们来。”
贺方裕微微蹙眉:“女学生?书院里都是男子。”
“总共才四个姑娘,都是半大孩子,未束发未及笄,分席上课,左右一月罢了。”吴飞卿知晓贺方裕古板,搬出昔年太学学正秦祭酒的判词压他一头,勉力说服,“更何况,我师从秦祭酒,吾师曾赞誉天下之才十斗我吴飞卿占七斗,试问会稽郡之内,除我兄长与姜先生,还有谁人能为诸生传道授业?”
她的眼眸亮如寒星:“贺方裕,我教出来的女学生,绝不逊于男子。”
贺方裕无奈笑笑,他没什么能说的了。
吴飞卿住在迎宾院的逸园,贺方裕陪她回去,一路东扯一句西扯一句,最终落入沉默。
贺方裕落后半步,看着吴飞卿娉娉袅袅的背影和发髻上晃动的珍珠步摇,失落涌上心头,失礼地拉住吴飞卿,“飞卿,我心悦你多年,此间从未逼迫你,我究竟哪里不好?你还念着宗壑吗?他已经成家了。”
吴飞卿叹了口气,拉开他的手,直视其目,无奈道:“贺方裕,你我相识多年,若我喜欢你,早就成全良缘了。单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们便是不合适。”
“贺方裕,不是你不好,论才学品行家世,不敢说会稽郡,吴县你是无出其右的。”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回避贺方裕灼热的视线,“我如今廿五,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是个不守妇道的老姑娘了。”
“我既未嫁与你,也未嫁与旁人,不是因为我心里守着什么人,而是我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兄长和嫂嫂知我,他们才是从不逼迫我,从来护着我,任我胡闹。”
吴飞卿轻叹一口气,“方裕,别再耽误了。”
“若能等到你,便不算耽误。”贺方裕赌气道。
吴飞卿无奈摇摇头,“傻人。”
书院向来有月中十六放假三日的传统。学子们大多趁这一日下山游玩,家离得近的便回家。
“王戡,随我去舅舅家住吧。”侯定生边收拾行囊边问。
王戡摇摇头:“来吴县时已经很麻烦师父师母了,这次小假我就不去了。”
侯定生白了他一眼,“你还和我客气作甚,不去舅舅家你还能去哪儿,留在书院吗?”
王戡笑笑,知道侯定生关照他,只道:“我自有安排,不必担心,代我向师父师娘问好。”
“好好好,知道你自己主意大,遇着什么事儿了随刻回来,你知晓在哪儿的。”侯定生也不自找没趣,由着王戡自己折腾。
春光正好,辰时。宴山亭。
王戡按照约定好的时辰,带着书箱提前两刻钟来到宴山亭里温习今日姜先生要讲授的《禹贡正义》,不多时姜德泽便款款而来,同行的还有姜凇和姜净。
王戡放下书,起身拱手行礼:“先生好。”
姜德泽点点头,道:“载瑒,这是我两个孩子,姜凇、姜净。凇儿、小茶,这是屹山书院的学生王戡。”
姜凇身量较王戡更高瘦,眉目清朗,率先拱手:“载瑒兄,我是姜凇,表字赋韬。”
王戡回礼:“赋韬兄。”
目光流转到姜净身上,姜净也落落大方行了礼,眉眼含笑,神采飞扬:“载瑒哥哥安好,我是姜净,可唤我明愿。”
“明愿妹妹好。”少年忽然觉得脸上微热。
宴山亭在屹山西北处,亭旁栽着两棵柳树,已有百年。自此向西有唯一一条西出吴县的前朝官道,临别赠柳盼人留,层峦群山之间翘角飞檐见证了百年来来往过客的别离与重逢。
春风柔暖,吹动柳枝飞扬,日头正盛,暖光洒在亭中少年少女的身上,姜德泽的授课也到了尾声。
“……山泽虽广,草木毋禁;壤地虽肥,桑麻毋数;荐草虽多,六畜有征,闭货之门也……故曰:‘行其山泽,观其桑麻,计其六畜之产,而贫富之国可知也’,管子告诫世人,天地之物并非取而不尽用而不竭,达到阴阳相合的取用才是一国一朝长久的根源,对万物的利用如此,治国治世亦复如是。今日第一课便到这里,王载瑒,下回来这儿你要给我交一篇策论谈谈你的想法。”
王戡点点头。
姜德泽看了看时辰,道:“将午时了,载瑒,同为师回去吃个便饭罢,午后再给你单独授一节明算。”
王戡怔愣,下意识想拒绝,连连摆手:“先生,还是不叨扰……”
姜凇热情邀请:“载瑒兄,来罢,人多热闹些,我还有些问题想同你讨论呢。”
姜净也点点头,声音清甜娇俏:“载瑒哥哥,家里还有好多书。”
王戡只好应下:“叨扰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