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厌恶汉学了。
洪承畴不意你会当着他这个汉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更困惑的是,分明是你特意请他来给你的独子讲习汉家经史,为何还要说什么“厌恶汉学”的话。
他的表情一时有些微妙。
“你们老爱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你对他道,“前段日子姑姑拿了本《女则》来,说是你们汉家后妃都得读的经典。着人译成了蒙文,叫我们读来学。”
你盯着他,勾出一抹嘲讽笑容:“书里写‘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说女子须守节不二,夫死便该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麟趾宫的大贵妃读了这句话,认为这是在影射她,立刻通禀了陛下要严惩译者。”
博尔济吉特·娜木钟原是察哈尔林丹汗的大福晋,林丹汗崩后,她率着千户部众归顺盛京,陛下以大礼纳她为妃,如今儿女双全。
海兰珠死后她就是宫里最受宠的妃子,她的儿子博穆博果尔也深得黄台吉的喜爱,眼看着就要和当年海兰珠夭折的那位一样了。
皇后是你的亲姑姑,她无子,皇位继承一事上,自然支持你的福临。为了儿子的前程,娜木钟视你二人为死敌。
她是个好勇斗狠的母亲,一点就燃的炮仗。
皇后着人译了《女则》来,娜木钟看了那句“从一而终”,立时就闹起来,非说皇后是有意在针对麟趾宫,折腾出了好大的阵仗。
不过皇后到底是皇后,凭娜木钟闹翻天去,也撼动不得。
最后黄台吉的处理,也只是把那译者推出去平祸,熄一熄娜木钟的怒火。
洪承畴作为汉臣,和那个译者的关系还算不错,想来也在前朝听见了这件事情。
你在此事上一直作壁上观。
“我们博尔济吉特的女子,婚姻本就是部落联盟的纽带,为了族人安危、为了部落存续,择贤主而事从来不是过错。你们汉家的礼教,在我们眼里确实可笑得很。”
洪承畴听着,不说话。
你问他:“彦演觉得如何呢?”
他脸上掠过一丝难堪:“《女则》乃汉家先贤教化女子之典范,旨在正家风、明人伦。只是……各族习俗有别,蒙族部落以大局为重的考量,非臣敢妄议。臣身为外臣,只知恪守本分,不敢对后宫礼教置喙。”
他这话委实避重就轻,敷衍得紧。
但你也清楚,“身侍二主”算不上娜木钟多大的逆鳞,却是他这个汉臣锥心刺骨的痛处。
他既未能为大明从一而终,又怎有立场评判女子的贞节礼教?
“你们的那些先贤,有些话确实说得挺好听的。”你又说,“只是不太会考虑,人之所以为人,就是有欲有求。无欲无求的怎还算得上是活着呢。”
听你说完这句话,他垂着的眼睫轻颤了颤,像是被这句话拂去了些许压在心头的沉郁,方才眼底蒙着的那层灰败淡了些,透出一丝极浅的光来,多了分似有所悟的怔忡。
只是,他依然垂着首,不敢抬头,怕撞上你洞彻人心的目光。
你们说着话间,苏茉儿掀帘而入,躬身禀道:“娘娘,睿亲王回来了!此次同阿巴泰贝勒率军,从墙子岭、青山关入关,一路横扫直隶、山东,破城八十余座,掳得人口三十六万余、牲畜三十余万头,还有金银粮草无数,已然从容出塞返回盛京。陛下在崇政殿设宴庆功,大喜过望呢!”
“哦?”你挑眉,“果然是大捷。”
多尔衮在你面前常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贪图享乐而乖戾。但你知道,天命十一年努尔哈赤崩逝时,多尔衮不过十五岁,羽翼未丰——即便他生母阿巴亥是后金大妃,手握两黄旗部分牛录,也敌不过黄台吉联合代善、莽古尔泰等年长贝勒的制衡。
最终阿巴亥被迫殉葬,多尔衮兄弟只能暂敛锋芒。
可论军事天赋,他少年时便随父出征,征讨察哈尔部、攻略朝鲜皆有战功,如今率师入关,避开明军重兵把守的山海关,从长城薄弱处突入,以劫掠补给、削弱大明为策,将避实击虚的战术用得炉火纯青。若当年他年岁稍长,有足够的势力支撑,未必没有与黄台吉一争汗位的底气。
这等军事才能,才是你敢将福临的将来托付于他的根本。
你笑得舒朗,可洪承畴的肩背却骤然绷紧,挣扎与屈辱,尽数写在了黯淡的眼眸里。
你捕捉到他的神色,心底不免轻笑。
他该清楚,自松锦战败降清那日起,就已踏上了贰臣的路。
大明的故臣骂他背主,大清的旧勋防他有异心,可开弓哪有回头箭?离开大清,别说保全功名,连性命都难保。他唯有压下对故土的愧疚、对失节的羞耻,安安分分做大清的臣子,教好你的福临,才能在这盛京城里站稳脚跟。
这便是他选这条路必须承受的现实。
你知道多尔衮一会儿必然是要来永福宫的,因此挥了挥手让洪承畴退下。
“喳。”他抚了抚两边的衣袖,恭顺退了出去。
打千礼已经行得很顺畅了。
果然,他走后没过多久,多尔衮便来了。
一身酒气裹着寒气撞进来,他不等苏茉儿通报,径直走到暖阁中央,看见福临,当即大笑着弯腰将孩子抱起,转了个圈。
“我的好侄儿!叔王这次入关,给你带了只学舌的绿鹦鹉,回头让下人给你送过来!”
他声音洪亮,满是得意,转过来看你时,眸底亮如晨星。
“这次我破了八十多座城,抓了三十多万汉人,还有无数金银。明军根本拦不住我,我看他们的气数也快尽了。”
福临被转得咯咯笑,小手抓着他的衣领,多尔衮又亲了亲孩子的脸颊,才将人放下。
这等功绩,你自然也不遗余力夸他。
“做的不错。只怕入关是指日可待了吧?”
他点点头:“我看四哥近来打算再和明廷联络,商议和谈的事情。”
“和谈?”你有些讶异,“明廷必然是想要和谈的,正好给他们喘息之机。可如今大清势如破竹,我们为何要与他们和谈?”
多尔衮目光多了几分凝重:“玉儿,我这次回来,瞧着四哥脸色不太好,今日宴上,他还咳了好几声,连酒都没喝几杯。你日日在宫里,没察觉吗?”
你一怔。
去年九月,海兰珠薨了,自那以后,黄台吉便像失了魂,要么彻夜在关雎宫守着灵位,要么召集群臣议事到深夜,再不然就是独自饮酒,身体早不如从前。只是你与他早没了夫妻情分,他的身体好坏,你竟真没细察过。
“他自海兰珠去后,便常这般作践自己,我这一年来统共没见他几面,倒没太留意。”
你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多尔衮上前一步:“玉儿,不能不留意。四哥今年都五旬了!豪格那厮,这些年功劳可不少,早年随征蒙古扎鲁特部,生擒过部落首领,崇德元年就封了肃亲王,还管着户部,手里有实权。崇德三年跟着岳托征明,破了济南,连德王朱由枢都被他杀了。松锦之战,他围着松山,洪承畴最后能降,也有他的功劳。如今八旗里,正蓝旗全听他的,不少宗室长辈也偏向他,毕竟他是四哥的长子。这皇位……”
你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若黄台吉想同明廷和谈的话,必会派汉臣去接洽的,对吧?”
多尔衮没跟上你的思路,担忧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玉儿?”
你嗤笑了一声:“和谈,豪格一定不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