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预料得果然不错。
没两天你就接到消息,几个亲王在崇政殿,因为和谈的事情闹起来了。
你匆匆赶去。
殿内气氛剑拔弩张,豪格站在殿中,声若洪钟:“和谈?简直是笑话!松锦一战,明朝九边精锐折损大半,如今正是趁势南下的时候,凭什么要和?”
一旁的郑亲王济尔哈朗皱着眉,缓声道:“肃亲王莫急,和谈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能让咱们缓口气,把劫掠来的人口、粮草安置妥当。”
英亲王阿济格却哼了一声:“安置什么?再打几仗,抢更多的就是!”
下首立着的多尔衮垂着眼,始终不言语。
最上首的黄台吉坐在龙椅上,眉头拧成一团,咳嗽了两声,眼底翻涌着烦躁与疲惫。
豪格语气颇为不屑:“明之国运早亡了,咱们八旗子弟马踏中原,要的是整个天下,不是那点岁币!”
你进殿,坐在黄台吉身边的皇后立刻站了起来:“玉儿,你来了。”
豪格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抬眼看向你,眼神里多了几分忌惮。他的生母乌拉那拉氏早逝,对皇后,他是碍于嫡母身份的敬,对你,却是怕。
他抿了抿唇,往后退了半步,向你行了个礼:“请庄妃娘娘安。”
黄台吉见到你来,问你:“玉儿,与明廷和谈一事,你怎么看。”
你没有对和谈的事情发表任何意见,反而走到了他的身边,转身看向豪格:“你阿玛近来身体不适,你何必在他面前这样大声争执?”
黄台吉愣住了,他没想到你会突然关心他的身体,僵硬的手指慢慢抬起来,摸了摸你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掌心一片冰凉,没有半分暖意。
你垂首,借着整理他衣袍的动作,仔细看他的面色。
眼下的青黑幽深,嘴唇泛着淡紫,呼吸都微有滞涩,果然如多尔衮所言,憔悴了许多。
一直静默立在殿角的洪承畴,看到这温情一幕,垂下了眼。
你不动声色将手从黄台吉的手中抽了出来,站到了他的身后。
黄台吉缓过神,目光转向洪承畴,声音沙哑:“洪承畴,你曾是明臣,熟悉明廷情况,若派你去和谈,你愿去吗?”
洪承畴双膝跪地,额头贴在冰凉的金砖上:“臣蒙陛下不弃,愿为大清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的脑袋深深埋下去,脊梁弯折。
你看着他,眸色微沉。
豪格听得火冒三丈,上前一步就要开口:“皇阿玛!他是明廷降臣,怎可信……”
多尔衮却突然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胳膊,语气平淡:“肃亲王,陛下身体不适,和谈之事不妨从长计议。洪承畴熟悉明廷,派他去也未必不可。”
从始至终,他没明着支持和谈,却也没反对,只拿黄台吉的身体当由头,悄悄压下了豪格的话。
豪格甩开他的手,眼神里满是敌意:“十四叔!八旗子弟认的是能打胜仗的英雄,不是光会躲在后面谋算的!将来这大清的江山,也该是靠战功说话!”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黄台吉都蹙紧了眉。
“好了,”你说,“陛下看起来脸色不太好,今日不如先到这里。”
皇后此刻也站了起来:“玉儿说得对,此事容后再议。”
你二人搀起了黄台吉。
路过洪承畴身边时,你侧眸看了他一眼。
他正跪在地上,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你与黄台吉交握的手,那眼神里藏着几分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可不过一瞬,他就猛地低下头,额头死死抵着地面,仿佛生怕多瞧一眼,就会惹来祸事。
第二日又是洪承畴来永福宫给福临授课的日子。
他一如往常一般掀帘进来,恭谨躬身行礼:“臣洪承畴,参见庄妃娘娘,参见九阿哥。”
你正搂着福临坐在窗边上,闻言抬眼,径直问道:“昨日崇政殿之争,你也在场,说说看,豪格为何这般死磕着反对和谈?”
洪承畴垂眸答道:“回娘娘,肃亲王主战,一则因正蓝旗利益,其旗中多是前线将士,靠战事获军功、得战利品,和谈则断了晋升与获利之路,二则为权力计,他与睿亲王素有嫌隙,若主和派占上风,睿亲王或借和谈巩固势力,肃亲王恐失主战派领袖之位,三则他亲历松锦之战,见明军已弱,认定可凭武力取明,不愿以和谈求小利。”
话虽条理分明,语气却始终带着几分谨慎,不敢有半分逾矩评判宗室。
你点了点头,指腹轻轻蹭着福临的发顶:“倒看得透彻。那你再说说,陛下为何让你去和谈,而非范文程?”
“范文程大人乃开国文臣之首,掌机务、定规制。” 洪承畴抬眼时飞快瞟了你一下,又迅速垂下,“而臣与祖大寿这般汉地降臣,需借招抚之名立足。由臣去和谈,一则可向汉地示以降臣亦得重用,劝更多明臣归顺,二则可借臣曾为明臣的身份,减少汉地百姓对大清的抵触,让正统之名更顺些,安抚已占之地的民心。陛下此举,是借臣之汉身,行安汉之实。”
“不愧是当初平定陕西的功臣。”你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切的赞许,“当年你在陕西剿匪,连闯贼都要避你几分,这份识时务、知人心的本事,范文程确实少些。”
他闻言猛地一怔,耳尖瞬间泛起浅红,那是他在大明时最风光的功绩,自降清后,从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
那些辉煌已然掩埋于“贰臣”的标签之下。
怔愣过后,他躬身的弧度更深了些:“臣……愧不敢当。臣所做,不过是审时度势,娘娘能洞悉其中关节,才是真有远见。”
你搂着福临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垂的头颅,发顶的青丝衬得后颈皮肤愈发白皙。
你忽然俯身,气息几乎扫过他的耳尖,直白得不留余地:“彦演,你是不是更喜欢我这样的?”
他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撞进你带着笑意的眼眸里,又像被烫到般迅速垂下,喉结剧烈滚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笑了。
你喜欢同他讨论朝政,但更喜欢用这样模棱两可的话音故意撩拨他。
“我是说,比起崇祯那等多疑寡恩的君主,你是不是更喜欢我这样的,懂你,肯用你的?”
他耳边的红晕更深了,依然沉默着,好不容易在你面前能沉稳的脸色又添了几分慌乱。
你见他这副模样,笑意愈发深重:“你们汉人总把自己比成待嫁的美人,把君王比成负心的情郎,动辄便说‘君恩薄’。怎么在我面前,不敢用这样的比喻了?”
他这才知你是在调侃,脸色从慌乱转为羞赧,耳尖的红蔓延到了脖颈,却仍强撑着儒臣的体面,低声道:“臣……臣既已归顺大清,便是大清的臣子,心中只知效忠陛下与娘娘,不敢再想前朝之事。前主如何,臣不敢妄议,只知如今得娘娘与陛下信任,教皇子读书、参与和谈,已是莫大的恩遇。”
话虽冠冕堂皇,声音却发涩,你分明见到他垂着的手,悄悄攥紧了袍角。
“额娘,我困了……”福临揉着眼睛,在你怀里蹭了蹭,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听腻了你们的对话。
你蹙眉,伸手拍了拍孩子的背,唤来了苏茉儿。
“带他下去吧。”
苏茉儿领着福临进了内室。
你看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眸色却冷了下来。
似乎是对洪承畴说的,又似乎只是暗自嘟哝。
“一点都不像是博尔济吉特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