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月,洪承畴终于又回到了永福宫给福临授课。
你抬眼看他,眉头微蹙。
他瘦了许多,原本清俊的面容,如今颧骨更显突出,眼窝深陷,官服空落落晃荡着。
更让你在意的是他眼底的颓丧,透着一股从骨子里熬出来的疲惫。
不止于车马劳顿的倦累,还有满心筹谋落空的钝痛。
你起身走到他面前:“彦演。”
他垂着头,不敢看你,只是躬身行礼:“臣洪承畴,参见庄妃娘娘,参见九阿哥。”
“起来吧。”你让福临虚扶了他一下,“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他直起身,依然垂着眼:“臣不敢当。”
“和谈的事,我都听说了。”你看着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了片刻,再张口时,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回娘娘,和谈本已谈妥,陈新甲也答应了条件。可不知为何,议和条款的副本竟传了出去……明廷朝野哗然,主战派官员纷纷上书弹劾,痛斥议和乃卖国之举。明帝为自保,只能处死陈新甲。”
他面上流露出抑不住的颓色,显然对这个结果极其失落。
你看着他,心里却清楚。
陈新甲不会蠢到把和谈的详细内容当成塘报发往明廷的阁部。
但,你和多尔衮会。
然而洪承畴不知道,他以为这只是一场意外,一场让他功败垂成的意外。
“和谈若是成功,对大清自然是好的。”他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眼底却闪着微光,“至少能让咱们缓口气,把劫掠来的人口、粮草安置妥当。也能让明廷暂时放松警惕,为将来入主中原做准备。”
你心里冷笑。他说的这些,属实冠冕堂皇。
可你明白洪承畴心里真正希望的,不是这些。
他希望的,是能在明廷和清廷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还想在故土百姓面前,留几分未泯的体面。
可惜你不能让他如愿,你必须让他彻底断了回大明的念想。
——要让他知道,除了你,他无处可去。
“是啊。”你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若是和谈成功,对大清自然是好的。可惜了,白费了你这一路的奔波。”
言毕,你走到他面前,伸手轻抚他的肩膀。
指尖刚搭上他肩头的素色补子,便觉他肩头的肌肉猛地一绷。
“彦演,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的声音慈和,“你为了和谈,从盛京跑到宁远,又从宁远折回,劳心劳力,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他垂着头,用睫毛压住了眼底的窘色:“臣……分内之事。”
在你纤细指节的轻压下,他的肩膀正微微颤抖。
“这不是你的错。”你继续说,“陈新甲行事疏漏,与你无关。你已尽力了。”
他眼睫颤了颤,眼底泛起一点水光。
和谈失败的那一刻,他降清的消息,也随着塘报传遍了北京的街巷。
崇祯就像对待陈新甲一样,下令拆毁了京中为他立的忠烈祠。
明廷朝野上下,都在唾骂他。
“贰臣”、“叛徒”、“背主求荣”。
他在明廷,已经彻底没有退路了。
而在清廷,他又能依靠谁呢?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已哽咽:“娘娘……”
“彦演,别跟自己过不去。”你看着他泛红的眼角,“你是有识之士,天地广阔,总有你的容身之所。”
你的眼神里带着全然的理解,而他的眸底也染上了感激之色。
你忽然开口,话题一转:“那天崇政殿,我虽然没去,但也听到了些闲言碎语。陛下突然圣躬违和,是因为豪格大放厥词。”
和谈失败后,豪格在崇政殿上,公然表示和谈失败,都是因为洪承畴和祖大寿这些降臣办事不力。
豪格本来就不支持和谈,现在和谈失败了,他只会更加看不起洪承畴。
听到你提起豪格,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藏在马蹄袖下的手,指节正一点点泛出白意。
“彦演,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你要知道,豪格本来就不支持和谈,也瞧不上汉臣。和谈开始之前他就在一力反对了,若非是陛下坚持,和谈之事根本推进不下去。”
你的手轻缓地从他的上臂移到颊侧,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下颌,示意他抬头。
他没有躲开,只是眼神慌乱地飘向地面,不敢与你对视。脸颊被你指尖碰到的地方,也悄然泛起一层薄红。
汉人的皮肤,总是这么敏感。你心想。
“陛下今年已经五旬了。海兰珠死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近来圣躬违和的次数越来越多。那天在清宁宫,我看他是动了立储之心了。”
“娘娘,”他眼底满是惶惑,“您的意思是……”
你看着他,眼神很认真:“你觉得,储君会是谁?”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按照汉人的规矩,长子继承,天经地义。豪格是长子,又是肃亲王,手握正蓝旗,早年征蒙古、破济南,在八旗中威望很高。如果陛下要立储,最有可能的人选,就是豪格。”
“豪格。”你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你觉得,豪格真的能让大清更好么?”
他闻言,眉头悄然蹙起,眼底闪过一丝犹豫,嘴唇亦是抿成了一条紧绷的线
“彦演,如果豪格真的继承了皇位,你觉得,他会怎么对待你们这些降臣?”
你的话让他脸色又白了几分。
“如果让他继承了皇位,你觉得,你还能在大清立足吗?”
你近似蛊惑的言语,一字一句落入了他的耳畔,
他的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肩膀微垮了下来,如同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
他怎会不知道?
他在明廷沉浮多年,官场的冷暖早已看透。豪格的性子刚愎自用,又极重满汉之别,若真继承皇位,天地广阔,他洪承畴,却再无立锥之地。
只有福临登基,他这个“帝师”,才能有一线出路。
“彦演,”你忽然说,“你觉得,福临怎么样?”
洪承畴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看着你,又飞快垂下眼:“九阿哥……”
“……九阿哥天资聪颖,是个好苗子。”
“是吗?”你笑了,“博尔济吉特的儿子,总不会太差。可你要知道,在这个大清,光有好苗子是不够的。得有人扶他一把,他才能站得稳。”
你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
“彦演,”你附身,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说,“你觉得,你能帮福临吗?”
他沉默了很久。
你有些不耐烦了,毕竟当时黄台吉叫他去参与和谈的时候,他应得极快。
但你并未显现出任何的不满。
直到他说出那句:
“臣……愿为九阿哥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