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期,太阳渐沉,天空猛地黑了下来。
夜幕从上至下地侵袭,晦暗的光透过玻璃,汉津北区派出所里却是一副喧闹的景象。
“陈君林不可能是自杀。”
“为什么不做模拟实验?”
孙凯强刚从会议室里出来,就被少年给拦住了。
“如果她落下来的时候重心偏移的痕迹不对,就可以证明她被人推下去。”
段星洄拉着人不让走,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猩红,指尖也逐渐收紧。
孙凯强着急着其他事,没时间在这儿陪他乱扯。
“死者情况涉及敏感保密信息,会出公告。想要了解详细情况,你可以联系死者家属。这个案子已经结案了。”
“可陈君林她根本不是自杀!她不应该死在这个时候!”
段星洄打断,吼了句,人来人往的大厅,所有人都停下来,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三中好端端死了个孩子。
正是青春大好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走了,却还有人想要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
孙凯强的暴脾气也上来。
“现场没有发现第三人痕迹,坠楼点与伤势符合常规自杀特征。学校附近的监控安排人一帧一帧看过。法医的《鉴定意见通知书》也下来了,损伤符合高坠特点,未见防卫伤。
现场勘察,物证分析,证人证言都符合。
你说还要怎么查?!”
还扯什么时间?
自杀本就具有不确定性,谁能料到对方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想不开?
孙凯强眉心的缝深地能够夹死苍蝇,他也烦。
陈君林,1990年2月13日出生,汉津人,今年刚满十六岁,父母是津北区小有名气的教育学家。
前些年刚开了家高考培训机构。
出了这档子事,家属要求迅速火化。
陈家的老太太还在派出所门口大闹一场,又哭又闹,甚至把棺材都抬来了,说他们耽误了她亲孙女投胎的吉时。
明明是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家庭,却还迷信这种东西。
死了人,必然要按照正规程序法检。
顶着家属的压力,孙凯强依旧等到所有的检查报告出来,才安排人动笔起草文书。
《排除刑事案件说明书》一打出来,陈父就在上面签了字。
孙凯强不认为自己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有瑕疵,合法合规,合乎情理。
结果还没出派出所大厅,就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小屁孩指着鼻子争论他是否渎职。
人体重心轨迹重建?
06年区局哪有这种条件,市局估计都呛,说不定打报告送到省局才有这个技术。再说,现场都没检测出第三人痕迹,还重建个屁。
嫌经费多烧得慌啊。
段星洄执拗的像头倔驴,孙凯强没法,看见从外面推门进来的女生,没好气道。
“绒棉,赶紧把这王八犊子拎回去!”
…………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傍晚时分的苍穹在阴影遮盖下骤然间黯淡。
清冷的路灯光线打在沐绒棉斜上方,随着她的动作被碾得稀碎,拖拽出数条交错变化的黑影。沐绒棉又向前走了几步,回过神来,才发现跟在她身后的少年迟迟没有跟上。
沐绒棉顺着寂寥无人的空旷街道看过去,段星衡抿着唇,那双与她有着几分相似的眼睛正盯着她。
“你是不是也不相信我说的话。”
沐绒棉张开嘴,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路边的水管破了,没人来修,地表的水坑里全是水痕。津北的城市基础设施算不上好,污水聚集在下水口,混着泥,混着垃圾,一圈一圈的波纹荡碎了路灯的光。
“哈。”
段星洄轻笑了声,眼底却没丝毫的笑意。
“我没想过还能见你一面。那张纸条上写着‘生日是实现愿望的日子。’所以我想,既然老天听到了我的愿望,能不能让我再高兴一点,让你一直这样,永远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活下去。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甚至没有可能的可能,我都愿意去试。他们说她是自杀,可万一不是呢?我不知道我会什么时候离开,可我……”
寂静的街道,远处的天际线是一望无际的暗沉天色。
段星洄没了他平时一贯的意气扬扬,他平铺直叙,就好像要将整颗心都刨给她看。
“我不想再过那种生活。棉棉。”
段星洄大声吼道:“最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那种狗屁生活我不想过!”
段星洄脸上的难过那么浓烈,沐绒棉想继续说些安慰的话,可话都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沐绒棉伸出了手,将段星洄抱住。
“我知道。”
纤细的手臂箍的很用力,就好像这样能够将他的委屈和难过全都安抚下去。沐绒棉知道那种感觉,妈妈刚离开的时候,她体验过,所以知道。
夜晚的风吹得人发颤,沐绒棉紧挨着段星洄,俩人之间却是窒息的沉默。
直到一道男声沉缓,“抱够了吗?”
段秉衡双手插兜,他穿着一件纯黑的风衣,从不远处的黑暗中走出来。
露在外的灰色羊毛衫显得他脖颈修长,那张俊帅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
在他出现的瞬间,段星洄垂放在身侧的双手顿时握拳。
沐绒棉从段星洄怀里退出来,不留声色地挡在两人中间。
“你怎么来了?”沐绒棉问。
段秉衡隽黑的眼眸扫过浑身紧绷的段星洄,又悠悠落到沐绒棉脸上。
他的声音很淡,很沉,话语里带着淡淡讥诮,“他的紧急联系人留的是我的号码。”
段秉衡作息规律,以往这个时间他已经睡了。
今天有事,和晏良俊谈完,段秉衡拿起手机,却发现有好几个未接来电。
知道段秉衡私人手机号码的人很少,他本来不想管,鬼使神差地拨通回去,电话那头的警察告诉他,他的儿子正在派出所里撒泼,让他作为监护人赶紧把人给带回去。
去他妈的监护人。
路灯下的段秉衡高挑清隽,面色清冷,周身上下仿佛都笼罩着层寒气。
沐绒棉想解释是因为她的电话打不通。
那个时候太多人,她的手机不知道是被踢到了角落还是被人捡走,派出所的民警联系不上她,只能拨打档案里的号码。
站在她身后的段星洄却挑衅地冷笑了声。
“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段星洄连名带姓,语气发了狠,“承认自己后悔了?”
段秉衡的视线终于移到了段星洄身上,眸色轻敛,眸色锐利冰冷,像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了这号人。
“我的意思?”
段秉衡眼神讥讽,低沉的声线在清冷的夜里却刺骨。
“段星洄,我没兴趣陪你玩所谓的过家家游戏,老实待着,我的耐心也有限度,这是最后一次。”
又有人报警,响起的警铃随着呼啸的警车从旁边驶过,红蓝的双色光线映照着三人神色各异的脸。
段秉衡突然就没了耐心,转身打算离开,段星洄终于忍不住,沐绒棉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冲出去,扯过段秉衡的肩。
“既然你不爱她,为什么还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娶她。让她孤零零的死了,又装出一副情深意切的样子。”
段星洄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用了全身的力气,手背的青筋都贲张隆起。
“段秉衡,你有种,就从一开始,别碰她一根手指头!”
少年站在空旷的街头,像一只暴躁又孤寂的小狼。
“段星洄……”
沐绒棉想拦下,指尖还没碰到段星洄的衣摆,段秉衡突然伸出手臂将她隔开。
沐绒棉甚至没看清段秉衡是怎么动的,一记鞭腿扫过,他就把段星洄整个按倒在了地上。
“警察局门口,闹了这么久,脑袋还没清醒?”
“我□□……”
段星洄被段秉衡掐着脖子,抬起手,拼了命地要朝他脸上挥拳。
“够了。”
势均力敌的两人因为沐绒棉轻飘飘的两个字同时停下来,他们回头看去,惨白的路灯下,少女的表情被映照得有些不真切。
被段秉衡压在身下的段星洄突然就泄了力。
“你不是想知道我打架的原因吗?”
少年转过头,他的脸颊肿了,嘴角破了好大一块屁,他躺在干硬的柏油马路上,眼底带着恨。
“段秉衡,”段星洄对上段秉衡的眼睛,仿佛一道平地惊雷,他说。
“他们说你不愿意拿出那笔钱,这才是我妈去世的真正原因。”
…………
详细了解了使用的注意事项,沐绒棉向医生道了谢,从药店走出来。
药店旁边是家便捷超市,超市已经关了门,放在门口供顾客休息的座椅却没收进去。
沐绒棉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段星洄低着脑袋,手臂放在双膝之间,模样有些颓废,像是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
段秉衡还没离开。
他靠在几米开外的路灯柱上,高大笔直,眸色轻敛。
见沐绒棉出来,段秉衡抬眸望着她,疏淡的目光却像放得极远。
俩人都没说话,最终段秉衡先一步移开了目光。
“……”
沐绒棉把印有药店名称的塑料袋放在靠近段星洄的圆桌上,不再管段秉衡如何,她从袋子里拿出一瓶碘伏和一袋棉签。
蹲在段星洄面前,她低垂着眉眼,让碘伏将干净的棉签完全浸湿。
“我没有怪你,也没有不把你的话放在心上。”
沐绒棉太累了,她甚至没办法像段星洄那样去调动自己的感情,少女的嗓音平缓又冷静。
“可是立案侦查定罪,环环相扣,不能因为个人的猜疑就将大家的工作推翻从来,案件面前,要拿出证据,才能将既定事实推翻。”
沐绒棉其实不喜欢熊孩子。
沐肇明没有兄弟姐妹,表兄却不少。沐绒棉初中以前,几家人每年过节都会找个时间聚一次。
那次的家庭聚会地点选在了沐绒棉的家里,几个小孩没经过她的允许,进了她的房间,撕毁了大半的书,其中包含一本相册,那是她从小到大和母亲一起拍的照片。
小孩的家长嘴上说着惋惜,但都以孩子还小搪塞了过去。后来沐肇明就再也没和他们聚过。
段星洄身上其实也有熊孩子的特性,他被保护得很好,不可一世的外壳下是执拗和接近残酷的天真。
可沐绒棉却相信,自己说的话他会听。
段星洄早就戴上了卫衣的帽子,帽檐遮挡住光线,在他桀骜凌厉的面上投落出大块的阴影。
晦暗的视线当中,段星洄只能看见沐绒棉小小的头顶。
她说着话,皮肤是没有血色的白,被室外的冷风一吹,白里泛着红。
她说,只有证据才能证明事实。
可是八年后,沐绒棉被绑架是事实,五个亿的天价赎金仍没有将人救出来是事实,铺天盖地的脏水落到她身上也是事实。
可是就算他说出来,又有谁会信?
他只是不想沐绒棉死去,不想照片里阳光明媚的少女被陌生人评头论足。
不想留下他和段秉衡两个人。
沐绒棉死在了他生日的那天,连同他们的生活。
一切都停住了,可他不想。
已经到了派出所轮班的时间,忙了整天的民警骑着自行车从所里出来,经过路口的时候,都会往三人所在的位置望上几眼。
沐绒棉终于处理好了段星洄手臂上的伤。
系了个蝴蝶结,她抬头对上段星洄的脸。
“好了。”
段星洄同样看着她,满是戾气的眼睛,死寂的水面终于荡起了涟漪。
不,沐绒棉,我不好。
妈妈,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