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克利家族的宅邸内部，如同一个隔绝了外界喧嚣与污秽的独立王国。高耸的石墙将城市的混乱与绝望挡在外面，回廊里只有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礼拜堂钟声。空气中飘散着蜂蜡和干花混合的淡香，试图掩盖那无孔不入的、源自瘟疫的恐惧气息。
伊莎贝拉被安置在靠近家族小礼拜堂的一间客房里。房间不大，但整洁温暖，与巴克法斯特修道院冰冷的石室和狩猎别墅的临时居所相比，已是天壤之别。女管家汉娜夫人是个沉默寡言、举止一丝不苟的中年寡妇，她为伊莎贝拉带来了几套符合她“医者”身份的、质地优良但款式低调的裙装。
“多恩小姐，”汉娜夫人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这是爱德华大人吩咐为您准备的。艾莉诺小姐的房间就在隔壁，大人希望您能方便照料。”
“感谢您，汉娜夫人。”伊莎贝拉轻声回应，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朴素的灰色长裙，仿佛那身修女袍仍是她无形的铠甲。在这里，她必须时刻记住自己是“伊莎贝拉·多恩”，一个来自德文郡乡绅家庭、因瘟疫投靠于此的医者。这个新名字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让她感到拘谨而陌生。
艾莉诺被移回了她自己的卧室，那里有宽大的窗户，挂着厚重的丝绒窗帘，空气中弥漫着温和的药草熏香。女孩的身体在持续恢复，但精神的创伤似乎更深了。她常常在夜里惊醒，哭泣着说梦到黑色的影子在房间里跳舞。只有伊莎贝拉温柔的安抚和特意调制的、有安神效果的甘菊茶，能让她重新平静下来。
这天下午，伊莎贝拉正在为艾莉诺更换额上的冷敷布，房门被轻轻敲响。爱德华走了进来，他换下了旅途中的戎装，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天鹅绒紧身上衣，衬得他碧蓝的眼睛更加深邃。然而，他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
“艾莉诺今天怎么样？”他走到床边，俯身摸了摸妹妹的额头，动作轻柔。
“烧已经全退了，只是睡得还不安稳，需要时间。”伊莎贝拉答道，将用过的布巾放入一旁侍女端着的铜盆里。
爱德华点点头，目光转向伊莎贝拉，低声道：“你跟我来一下，有些事需要让你知道。”
伊莎贝拉心中微微一紧，顺从地跟着他走出房间，来到隔壁一间用作小书房的内室。爱德华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首先，关于莫里斯巡察使，”爱德华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更低，“我派人打探了消息。他确实在巴克法斯特，处理……后续事宜。目前他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调查玛格丽特及其追随者的‘异端’行径，以及评估修道院的损失。暂时，还没有明确迹象显示他在系统地追查每一位离开的修女。”
伊莎贝拉松了口气，但悬着的心并未完全放下。莫里斯的名字依然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但是，”爱德华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而且，在这里，你有另一重身份需要应对。”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晚餐时，你可能会见到我的父亲，伯克利侯爵，以及……我的继母，罗莎蒙德夫人。”
伊莎贝拉注意到，当提到“罗莎蒙德夫人”时，爱德华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我父亲……近来身体不适，大多时间在自己房间休养。至于罗莎蒙德夫人，”他抬起眼，目光与伊莎贝拉相遇，带着一丝警告，“她是个非常……‘敏锐’的女人。你只需保持你‘多恩小姐’的身份，少言，多看。无论她问什么，回答要简洁，不要提及修道院的具体细节，尤其是我们相遇和离开的情形。”
伊莎贝拉认真地点点头。她能感觉到爱德华话语下涌动的暗流。这个看似平静的贵族之家，内部的关系似乎远比她想象的复杂。
“我明白了，我会谨慎的。”
爱德华看着她沉静而聪慧的眼睛，心中稍安。“另外，关于圣巴塞洛缪医院，”他继续说道，“我已经派人去接洽。但现在城里情况混乱，医院人满为患，直接安排你过去并非上策。你先安心住下，照顾好艾莉诺，等时机成熟，我会再做安排。”
他的考虑周全，既提供了庇护，也为她的未来留有余地。伊莎贝拉心中感激，却也更加明白，自己此刻的安稳，完全系于爱德华的庇护之上。她必须更加小心，不能行差踏错。
傍晚时分，伊莎贝拉换上一套深绿色的羊毛长裙，在汉娜夫人的引导下，第一次走进了伯克利家族的餐厅。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银质烛台闪烁着温暖的光芒，但与这奢华形成对比的，是空气中弥漫的某种无形压力。
伯克利侯爵果然没有出现。长桌的主位空着。爱德华坐在主位右侧，他的旁边是脸色依旧苍白的艾莉诺。而在主位左侧，坐着一位伊莎贝拉从未见过的美丽妇人。
她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身着一袭华贵的深紫色丝绒长裙，领口和袖口缀着精致的蕾丝。她的头发是丰盈的蜜棕色，梳理成复杂的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的容貌无疑极为出色，皮肤白皙，五官精致，尤其是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如同上好的琥珀，流转着温和而洞察的光芒。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伊莎贝拉身上时，那温和之下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审视。
“这位就是救了艾莉诺的多恩小姐吧？”罗莎蒙德夫人开口了，她的声音柔和动听，如同羽毛拂过琴弦，“我是艾莉诺的母亲，罗莎蒙德。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她的话语无可挑剔，笑容也恰到好处，但伊莎贝拉敏锐地察觉到，那声“母亲”出口时，爱德华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而艾莉诺，则下意识地往哥哥身边靠了靠。
“夫人过誉了，”伊莎贝拉垂下眼帘，按照礼仪屈膝行礼，“我只是尽了医者的本分。是艾莉诺小姐自己生命力顽强。”
“从德文郡一路过来，真是辛苦你了。”罗莎蒙德夫人示意伊莎贝拉入座，语气充满关切，“听说那边疫情也很严重？你的家人……都安好吗？”
来了。伊莎贝拉心中警醒，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轻声回答：“感谢夫人关心。家乡确实不太平，我……失去了大部分亲人，只好前来威斯敏斯特投奔远亲。”她适时地流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悲伤，没有过多细节。
罗莎蒙德夫人同情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转而谈论起城里的疫情和教会的应对。她的言谈举止优雅得体，对时局的见解也显得颇为聪慧。但伊莎贝拉始终感觉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偶尔会状似无意地扫过自己，带着一种评估和探究。
晚餐在一种表面客气、内里紧绷的气氛中结束。罗莎蒙德夫人以需要照料侯爵为由先行离开。爱德华明显松了口气。
“她看起来……很和善。”回到房间走廊时，伊莎贝拉轻声说。
爱德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在寂静的走廊里却格外清晰。“和善？”他碧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诮，“伊莎贝拉，记住我的话，在这个家里，不要相信任何表面的东西。尤其是她。”
他停下脚步，看着伊莎贝拉，眼神严肃：“我母亲去世时，我还小，但有些事……我从未忘记。罗莎蒙德，她绝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简单。”说完他顿了顿，声音中透着歉意，“因我长子的身份，罗莎蒙德和她的儿子劳伦斯，无时无刻不在虎视眈眈，带你回威斯特敏特城的主意可能并不算太好，但我会尽力保证你安全，请你相信我。”
他没有再多说，但话语中的沉重和暗示，让伊莎贝拉刚刚稍感放松的心，再次提了起来。这座宏伟的宅邸，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加危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