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凌看见左小芙被一个男人拉进马车,心陡然提了起来,直直看着马车缓缓驶远,消失在街角,也没有收回视线。
连蓝衣女子自他身边走过,频频瞧他也恍若未见。
刚才宋妈妈和左小芙耳语的场面历历在目,若无妈妈首肯,她是出不去的。他回头慌忙寻宋妈妈的身影,想找她问个明白。
小芙是不是……
不会的,她一个坚定要逃走的人,一个三棍打死轻薄她的梁长柏的人,不可能主动去接客。再不济,妈妈逼她,她也该和他商量才是。
崔凌摇摇头,他绝不信她会接客。
他在大厅一角瞧见宋妈妈正与相识的客人打趣儿,不敢直接打扰,只站在近处等她空闲。宋妈妈才送走一个客人,崔凌见缝插针地凑上去:“妈妈,刚才我瞧见小芙上了辆马车,是得了您首肯吗?为的什么事儿?”
宋妈妈瞧他神色紧张,心中叹息,她还没见过小崔慌成这样,也怪到这时候了,小左竟然还没和他摊牌。她拍拍崔凌的肩:“还能为什么事儿?小崔呐,心放宽些吧。”
崔凌脸色陡然惨白:“不可能,她不会的。”
宋妈妈见他脸色都变了,怕扰到别的客人,拉着他到后院来:“保不齐的事儿,刚来的姑娘家哪个不是三贞九烈的?有像音儿的,刚送到这儿时,好一个官家小姐,宁肯自裁也不做伺候人的活儿,可没死成,现在还不是乖乖就范。也有像雪芙的,她刚来时倔得哟,尝遍这里头折磨人的法子,关禁闭,锁喉链,踏花板,下火盆,你都是亲眼见过的,就这样还不服,还是灌酒剥衣管用,现在虽不奉承客人,但也在老老实实当她的头牌。她们那样的人都认命了,一个小左算得了什么?”
崔凌犹道:“她不一样,绝不会。”
宋妈妈使劲拿指头戳他太阳穴:“傻小子还做梦呢?后院喜欢你的丫头多着呢,随你喜欢谁,我都当看不见。但前院开了张的姑娘,你一个也不能招惹。快干活去,别再想这些了。”
崔凌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你这性子怎么就随了你娘呢?她当年傻乎乎地把真心错付给一个穷书生,把体己都给了那人做盘缠,怀着你痴痴地等他。他若中了,该接四娘走。就是落了,也该回来瞧瞧她。可十几年来哪有他的信儿?” 宋妈妈冷笑道:“丽香院里,真心是最害人的。”
她见仍说不动崔凌,叹道:“罢了,也就是你,我当半个儿子养,自己回屋想想,今儿不必做活计了。” 说完便回了前厅,继续招待一众客人,笑容满面,长袖善舞。
崔凌仍呆呆站在原地。这时从角门外闪进来一个小厮,道:“凌哥儿,好端端的站在冷风口做什么?”
那人又叫了几声,崔凌才意识到他在跟自己说话:“没什么,你怎么从外面回来?”
“是小左让我给宝清客栈的韩公子送帖子,可冻坏我了。”
“帖子,什么时候的事?上面怎么写的?”
“就之前你去厨房拿酒的功夫,她使唤我去的。我偷瞄了一眼,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那些甜腻腻的老话。”
“落款是谁?她有可能是替周姐姐送的。” 崔凌仍不死心。
“周姐姐是让徐公子包了的,她哪里敢接别的客。我瞧得明明白白,落款是左小芙。” 小厮没察觉崔凌神态有异,八卦道:“韩公子年轻多金,人长得俊,小左运气挺好,要是又老又丑的,也倒人胃口不是?”
崔凌不欲再听,他要当面向小芙问个清楚。
忽的,自前厅传来一阵吵嚷,声音一阵大过一阵。丽香院里或喝酒闹事,或为姑娘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都是平常事,因此崔凌和小厮赶紧进了花厅,准备平息闹事之人。
一进去,崔凌就看见那个蓝衣姑娘和四五个男客大打出手,姑娘几记手刀,几息间就干净利落地把对手们打得躺倒在地,身法轻盈,动作赏心悦目。
姑娘气得柳眉扬起,喝道:“敢对我动手动脚,看我不剁了你们。”
躺在地上的男人们有嘴硬的,回道:“姑娘家来妓院,可不就是想被动手动脚。”
姑娘怒火更盛,还要上前再补几脚,崔凌等人忙上前隔开他们,劝道:“他们吃了酒,耍酒疯呢,姑娘别恼。”
宋妈妈刚才收了和姑娘一道的男人许多银子,此刻也怕惊动了男人,到手的银子又飞了,忙道:“姑娘,先上去歇着吧。” 说着给崔凌打眼色。
崔凌会意,温声道:“姑娘,请随我来,上头有清净地方。”
蓝衣姑娘见是他来劝,一腔火气泄了七分:“好吧,我们走。” 说着同崔凌上了三楼一间无人的琴室,留下宋妈妈收拾一地狼藉。
姑娘坐在窗边榻上,扯下假胡子扔在地上,手肘抵着红木小几,手掌撑着下巴,脸还气鼓鼓的。崔凌斜倚着门口,也不走,问她:“我也好奇姑娘为什么来此处,不知可否赐教?” 他刚才见这姑娘出手利落狠辣,就像是话本里的练家子,存了几分好奇心。
姑娘转头瞧了他几眼,这小厮当真是眉眼如画,就算一身灰布短打也难掩姿容,又听他问得客气,自己也想找人抱怨,道:“还不是……我家长辈,他最爱寻花问柳,来了此地,听闻秦雪芙姑娘的大名,一定要来瞧瞧。我好奇嘛,想见识下这青楼到底是什么地方,就跟过来了。”
崔凌仔细打量女子,她容貌清丽,肤色如雪,颊染春桃,十六七岁的年纪,瞧着涉世未深的样子。
他走近几步,笑道:“原来是远道而来,在下崔凌,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虞小七。”
“刚才见虞姑娘一出手就收拾了四五个男人,真是好功夫。” 他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瞧得虞小七脸颊微红。
“那是,我们这一派的功夫天下第一。” 虞小七坐直了些,一脸自得,但她也存了戒心,不再透露关于门派功夫的话。
崔凌点到为止,他虽对功夫动心,却也知欲速则不达,若激起了虞小七的反感,反而不美。他十数年来见惯了姑娘们怎么侍奉客人,知道一张美貌的脸虽能引得注目青睐,但能不能拴住这个客人,靠的还是手段。因此他只顺着虞小七说些丽香院中趣事,惹得她清脆爽朗的笑声不断,崔凌也渐渐坐到榻上,只与她隔着一张小几。
二人正说到兴头上,楼底下又传来骚动,崔凌出门见两列官兵自大门鱼贯而入,至少几十上百人。虞小七出来看见这幕,脸色顿时变了。
“那个秦雪芙的房间在哪?” 虞小七慌忙问道。
“那间叫芙影居的就是。”
虞小七飞也似的跑过去,敲了两下,不待里头人回应就闯了进去,她向步床望了一眼,红纱帐里,隐隐可见师父罗萧只着外袍,敞着精壮的胸膛,一只手慵懒地撑着面颊半卧,面上隐隐有餍足之色。
“师父!外头来了好些官兵,是不是……” 虞小七忽想起秦雪芙也在里头,不说话了,她看见师父身后,床榻里边有半截白玉似的腰背,只是满是鞭打的血痕,下头盖着锦被。
“小八呢?” 罗萧随口问道。
“我让他回去看着那人。”
“听声音至少来了一百人,外头还围着弓箭手。瞧这阵势,定是你们抓走宁王世子的事败露了。” 罗萧懒洋洋道,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师父,小八是不是已经落到他们手上了?” 虞小七急道。
“这窑子里可没其他人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罗萧依旧半卧着,姿势都没变一下。
“师父,那咱们得先逃出去,再救小八。” 虞小七朝门外张望了一下,催道。
罗萧道:“不是咱们,是你。至于魏小八,他如果废物到被抓或者被杀,也不必管。”
虞小七没想到师父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愣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罗萧笑道:“他们要上楼了,小七,还不跑吗?若你能逃得出来,就来找师父,若不能,就罢了。”
虞小七一咬牙,转身出了房间。她一出去就瞧见官兵把花厅中人围住,又上了二楼踹开每扇门挨着搜。她正慌乱之际,手腕忽被抓住,正欲挣脱时,一看却是那小厮崔凌。
“跟我来。” 崔凌拽了她,从另一侧去了外面游廊,从那下去直走到花园子里。
“你怎么知道我要躲着他们?” 虞小七边跑边道。
崔凌想,你都把情绪写脸上了,谁看不出来:“官兵一来你就慌了,定是想躲着他们。”
“你知道哪里能出去吗?正门是走不了了。”
“后院东南角有出口,只是想来官兵不会放过那里,肯定有人守着。”
虞小七咬咬下唇:“那怎么办?”
“虞姑娘的功夫能收拾几个人?” 崔凌试探道。
虞小七摇摇头:“顶多三四十个,而且今日我没拿剑。”
崔凌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有自信,张口说能打三四十个官兵。
如此,他对她的功夫更有兴趣了。
“还有一条道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院子。” 崔凌到了荷塘边停下。
“什么?” 虞小七忙问。
他指了指荷塘:“这下头早年凿了条水道,引一墙之隔外的清漓江活水进来,咱们从这里游出去。”
虞小七眼中的希冀湮灭:“我不会水,还是找件趁手的兵器突围吧。”
她说着,转身就要走,却被崔凌紧紧拉住了手。她回头,眉眼如画的少年带着温暖笑容,让她竟有几丝安心。
“我带你逃出去。” 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