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殿内寂静无声,赵玄真本就昏昏欲睡,在这样的氛围下,又被顾平这样捆着,她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甚至知书知棋带领宫人给她换衣裳烘头发,她都全然没有任何察觉。
这一觉,她睡得好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逐渐从幽深的海域中浮至波光粼粼的水面,赵玄真听见耳边不断有人在叫自己。
那声音由小到大,由模糊到清晰,由一变二。
“殿下。”
“殿下。”
“您快醒醒。”
“快醒醒”
……
透过浅薄的眼皮,赵玄真隐约看见远处有一簇火光在一抖一抖的跳动。
烛火光下是明亮的,而自己面前却是一片昏暗。
赵玄真缓缓真开眼睛,一眼便对上知书焦急的面庞,原来是她的身影挡住了烛光。
见她睁眼,知书面露喜色,道:“殿下,您终于醒了。”
赵玄真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托了顾平那颗药的福,她这一觉睡得极好,醒来时灵台清明,身上也清爽干燥。
这种感受过于舒适,赵玄真忍不住眯了下眼睛,朝着被子深处缩了缩。
她少有得想赖床。
“殿下若是想睡,便继续睡吧,”
“要我说,这分明不是什么大事,”知棋给她掖了掖被角,瘪嘴道,“偏那小侯爷大惊小怪的,一定要我们把您叫醒。”
赵玄真一听这话,眼睛瞬间睁开了,她坐起来看向自己面前的二人,问道:“什么事?”
她的表情过于严肃,知棋怔住了,一时间没有言语。
“小侯爷说,”旁边的知书适时开口道,“皇帝晚间在皇后宫中用膳,席间觉得桌上一道莲子老鸭汤滋味不错,便吩咐皇后着人再做一品给丽妃送去。”
“说是这些天丽妃悲痛过度,清减了不少,是该好好补补。”
“不过,皇帝疼惜自己的妃子也无可厚非,小侯爷的反应也确实……”
知书的话尚未说完,赵玄真便掀开被子踩着睡鞋跳下了床,口中还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知书也被赵玄真的反应惊得一愣,但口中还是快速回答道:“就不久之前,小侯爷的话递得很快,算算时间,现在给丽妃娘娘送汤的宫人大概率还在路上。”
赵玄真闻言额角青筋猛跳,她直觉此事绝不想知书知棋想得那样简单。
白天皇帝来得那么巧,离开前还伸手触碰了自己藏在发冠中潮湿的发髻,赵玄真那时便怀疑皇帝知晓丽妃推自己落水之事。
既然他知道,却又没有当场表态,按理说应当就是揭过的意思,怎么晚间又忽然有了动作,是有人在他面前又说了些什么吗?
“把我的披风拿过来,”赵玄真看了眼窗外,道:“我现在就过去。”
外面夜深露重,赵玄真近日又总是生病,知书知棋下意识想要劝阻,但见赵玄真满脸严肃,却又只好把话咽回肚中。
知棋刻意地大声地叹了口气,而后转身去给赵玄真拿披风。
知书给她挽头发,伺候她穿衣,口中道:“丽妃寝宫离芳华殿远得很,若是单靠走的,怕是要误事。”
虽没有明说,但这话的意思还是劝阻。赵玄真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眼睛蓦地一弯,眼含笑意地与知书对视,道:“你别担心,我有坐骑。”
知书问言一头雾水。
赵玄真披上知棋递过来的斗篷,她走到里间的书桌前,她在桌前站了几秒,略一思索,抬手拉开抽屉,掏出两个锦盒。
而后她抬脚走到殿内一角的窗前,这扇窗子对应着芳华殿中最僻静的角落,若是顾平在这儿,那他大概率是在这儿的。
这样想着,赵玄真抬手扣了扣窗棂,而后猛得一推,把窗子打开。
夜晚的凉风瞬间袭来,知书知棋猝不及防双双打了个寒颤。
怕她吹了冷风,病情加重,知书正想劝她把窗子换上,却见赵玄真淡淡地扫了眼窗外夜空,而后轻描淡写得喊了声:“顾平。”
下一秒窗外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黑影的速度实在太快,知书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自家站在床边的九殿下不见了踪影。
窗户被冷风猛得一吹,重重的砸在窗棱上发出啪嗒的声响,知书知棋这才反应过来,二人面面相觑,互相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数不尽的茫然。
此时,赵玄真正骑在顾平的背上,趁着夜风朝着丽妃宫中驶去。
看着周围飞速掠过的景物,赵玄真忽然间想起皇帝白天说要让她学骑马。
赵玄真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下的顾平,一时间觉得这马她学还是不学似乎都不是那么的必要……
哪怕此时情况紧急,但她还是被自己头脑中的联想逗笑了,她抬手轻轻地点了下顾平的后脑勺,启唇道:“驾。”
顾平:“……”
他没搭话,脚下却十分懂事地加速起来。
丽妃的宫殿在视野中逐渐出现,越来越近。
就在距离她宫殿不远处,一队宫人正游魂般朝着她缓缓靠近。
赵玄真的心陡然紧张起来,她摸不准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碗汤究竟只是一碗普通的汤,还是别的什么……
“你觉得呢?”
赵玄真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
“毕竟他是皇帝,他想惩治任何人都只是一句话的事。”
“若是直接惩治丽妃,恐怕会把白天的事闹得满宫人尽皆知,”顾平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后妃和自己的女儿争锋相对大打出手,这不是什么光彩事,皇帝怕是不愿让太多人知晓。”
“若我是皇帝,”顾平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话音一沉,道:“我定也会寻个由头,无声无息地了解了她。”
赵玄真被他言语中的狠绝惊住,问道:“只是因为她伤害你的女儿?”
“不,”顾平吐出这一个字后,忽然止住了声音,再没了后文。
赵玄真只觉得自己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总觉得在与顾平相处见,有些地方略微有点奇怪。
但此时最重要的是要保住丽妃,因而赵玄真并未多想。
她抬腿轻轻地踢了一下顾平的大腿,道:“你放我下去。”
“然后自己找个地方躲好,”赵玄真眼眸中闪动着亮光。
“下面就交给我吧,”她道。
视野中,宫道尽头的宫人已经捧着汤碗走进了丽妃宫中。
此时烛火落在窗子,映衬出丽妃坐在桌前的单薄身影。
她明明尚未老去,却周身都散发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枯槁之气。
无数个夜晚,她都是这样坐在,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火,等着皇帝的临幸。
宫里的新人一茬又一茬的进,皇帝也来得越来越少,她这样坐在桌前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在这种漫长的无望的等待中,她唯一的慰藉便是赵玄瑞,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孩子,她未来的指望。
可现在,她的儿子、她的孩子、她的慰藉、她的指望全在一夕之间全部消失。
在那场葬礼上,她流尽了眼泪,也燃尽了心中的悲痛,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具空壳。
因而哪怕皇帝身边的内侍在宫门口尖锐的喊出那句——
——“皇帝有赏!”
丽妃的眼神也没有因为这句话有分毫的颤动。
为首的内侍见丽妃不理自己,当即便狗仗人势地想要呵斥对方,却在看见丽妃神情的瞬间怔住,那些粗俗不堪的话语也就被这样咽回了肚子里。
他虽然是个太监,但他还是想要活命的。
既然想活命,就犯不着招惹像丽妃这种半死不活不要命的人。
内侍示意宫人把汤盅放到丽妃面前,而后又说了些体面话,这才皮笑肉不笑地道:“丽妃娘娘,这可是皇帝的心意,您还不趁热赶紧喝了。”
皇帝赏菜,这可是自己从来没有过的待遇。
丽妃的目光幽幽地落到这碗汤上,她一扯嘴角,露出几分冷笑:“心意?”
“皇上的心意竟如此值钱。”
“抵得上我瑞儿的一条性命。”
“丽妃娘娘,”内侍急忙打断她,“不可胡言。”
丽妃勾着嘴角,觑他一眼。
那内侍当即软了半边身子,他这才惊觉素装之下眼前这位丽妃娘娘称得上姿容绝艳,只是平时她一贯胆小谨慎不爱出头冒尖,打扮上也成熟老道,这才使她看上去平平无奇。
“不胡言,”丽妃笑道,“不胡言。”
她抬手掀开汤盅的盖子,看着浮在汤面上的莲子,嘴角笑意更甚:“莲子。”
丽妃用汤匙舀起莲子,一面朝着口中送去,一面低声重复道:“莲子。”
就在汤匙即将触碰到她苍白嘴唇的瞬间,殿外忽然亮出一个清脆的声响。
“丽妃娘娘!”
丽妃浑身一震,继而抬眸看去。
重重叠叠的四方大门之外,在宫中烛火照不到的地方,赵玄真披着一件天青色的毛领斗篷,发髻松散、满脸惊惧地朝着自己的方向望过来。
周围的所有宫人也皆是一愣。
“丽妃娘娘!”赵玄真的声音中带着微弱的哭腔,从门外至殿内,她一路小跑。
不知为何,丽妃眼中那种枯槁阴沉的气息随着赵玄真的靠近逐渐的散去,她的眼眸中逐渐的镀上星星点点的光彩。
她站起身,张开双臂,将扑过来的赵玄真抱了个满怀。
同时一旁响起瓷片碎裂的哗啦声。
丽妃偏头一看,皇帝的心意在地砖上摔成了个“落花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