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简握紧手中的笔,像握住一根浮木。
天知道,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内心如排山倒海般翻腾。他憋着一口气,强行让自己的心率降下来。
“你……”钟嘉韵大脑瞬间过载,一片空白。
“我去画室了。”
江行简慌乱抓起背包,大步离开。
素朴的木匣子还在桌上,钟嘉韵好奇,这个盒子是不是也是他手工制作的。
她拿起匣子,发现里面有一张纸条。她取出,展开。上面写着两行隶书字,并不难认。
“沉香安神,助你好眠。木簪束发,助你专注。”
钟嘉韵低头,看得认真,大拇指摩挲着早已干透的字迹。
“好眠”,“专注”。
她脑子里闪过与江行简相处的点滴,一时分不清是他太细心,还是自己被这两件事困扰得太明显。
“钟嘉韵!”
钟嘉韵闻声抬眼,看到江行简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
阳光在他身后奔涌着,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光晕里。
他停在钟嘉韵面前,惊起微风。
“有些感觉,只有我能给你。”
他的目光灼灼,比早上九点的太阳还要炽热。
使天空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化作一片流动的、梦幻的瑰紫与幽蓝。
天空下起金色的雨。
钟嘉韵呆坐久了,才发现,那不是雨。
是暖融融的、带着呼吸的光粒。它们向上流淌着。
违背了世间所有的定律。
钟家不怎么注重仪式感,除了过神仙死人的日子,活人的纪念日很少过。因此,钟嘉韵的生日也是平常过。
周日返校。
宋灵灵最先发现钟嘉韵新戴的发簪。她敲敲簪子上的小苹果。
“好看!什么时候买的?”
“不是买的,别人送到。”
“谁?这么有品味。”
“江行简。生日礼物。”
可恶!宋灵灵握紧拳头,嘴硬。
“仔细看看,也就一般。是你戴着好看。”
“他就送你个簪子,没说什么?”宋灵灵好奇地问。
钟嘉韵的思绪回到今早,她挑重点转述江行简的话给宋灵灵听。
“有些感觉,只有他能给我。”
听到这句话,宋灵灵直接开嗓尖叫。钟嘉韵捂住她的嘴巴。
“冷静。”
宋灵灵点点头,钟嘉韵这才放开手。
“那你怎么回他?”
“我说,‘我知道了’。”
这跟交作业,老师批了个“已阅”没什么区别。
宋灵灵对钟嘉韵竖起大拇指。一个不够,她竖起了俩。
“你知道的吧?他对你……”宋灵灵说。
“我知道。”那又怎样?
“当他的多巴胺稍稍褪去,他就会恢复正常了。就像你一样。”
“诶!”时常突发恋爱脑的宋灵灵有些羞怒,“我可封心锁爱很多天了……”
比起心跳冲锋,她现在跟贪恋某人给她安稳、平和、依恋的感觉。
“没有笑话你,就是举个例子,好让你不必太在意他对我的感觉。”
感觉会变,是世界上最变幻莫测的东西之一。
“OKOK~不聊他。快来瞧瞧我给你的生日礼物~”
钟嘉韵收到了第二份礼物,也是她最后一份礼物。
宋灵灵送她一本相册和一个拍立得。
“这个,放你这里,我们一起用。”钟嘉韵收下了相册,没收拍立得。
宋灵灵之前生日,她才送了一个宋灵灵喜欢的动漫人物挂件。价格并不对等。
“我换了新款,这个是我之前用的,放我那边也是闲置。”宋灵灵早就料到钟嘉韵会如此,搬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
“多谢。”
回到课室,钟嘉韵静静地翻开相册。才发现,这不是一本普通的相册,前半部相册,她和宋灵灵还没有很亲密的时候,她们并无相片记录。那些青涩而美好的点点滴滴,宋灵灵都用画笔记录下来了。
有些瞬间,她甚至记不起来了。但是,有些感觉,她不会忘记。
生日这天小小而确定的幸福感,伴随着学习的忙碌,延续到下一次月考。
*
最新的月考成绩出来了。
程晨依旧第一,钟嘉韵全级第二。
“还差三分,期中考能赶上来吗?”程晨看着排名榜上的一二名分数差。“钟姐,你要快点。
“欲速则不达。”钟嘉韵多多少少有些失落,但她能很好的梳理自己的情绪。
“我,”程晨沉了一口气,“对第一,厌倦透顶了。”
“程晨,你是在炫耀吗?”
“是啊。”程晨失笑,“看我不惯的话,就快点把我打下来吧。”
这傲娇劲和江行简如出一辙。钟嘉韵被逗乐。
“你笑什么?”程晨问。
“我不可能拿尽所有的第一。”
比如那恼人的语文分数,卡死在一百一十分,和程晨的一百三十五分,差了整整二十五分。
“你的目标不是第一吗?”
“赛道划得够窄,定语加得够多,人人都能成‘第一’。”
程晨了然点头,“懂了。我这个‘云莞一中高二大理分科’第一,不值一提。”
“不是。我只是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不过,我外也有我。
她的目标,不为胜过旁人,只为超越昨日自我。
程晨看着自己带着编号1的姓名,没说话。
她之上,空荡荡。
一如她内心的空虚。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忽然对自己的现状感到忧郁、倦怠和孤独。
她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容器,从出生起,就装着别人的欲望,别人野心,别人的情绪。看似满满当当的精致容器,里面却没有一样属于自己的回响。
她厌倦,她抗拒。
她想往里面填充属于自己的东西。在此之前,她需要把装在自己这具徒有人形的容器里的东西给清空。
如此,她想从里到外都是自己形状的渴求才有着落的空间。
除了完成自己的学习任务,程晨在校的空余时间都会帮助钟嘉韵查漏补缺,尽量提高她弱势科目的分数。
自从上次周六补习班结束后程晨和朋友们聚餐,程晨的妈妈就雷打不动地在下课时间到补习机构的门口接送她。
“去哪了?”
“刚从课室下来,没去哪。”其实程晨撒谎了,她签到拿了上课的资料后就早退去附近图书馆和钟嘉韵一起学习。
“真的吗?”
“我今天一直在学习。”程晨目视前方淡定地说。
“好。”程晨妈妈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妈妈相信你。”
另一边,钟嘉韵还在图书馆。她正埋头研究程晨分享给她的学习资料。再抬头,天已经暗下。
她慵懒倚着靠背,捏自己的肩颈。一个念头倏地闪过她的脑海,她脊背瞬间绷直,一把抓过手机解锁,却发现手机又没电了。
但看天色,她估摸着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两个小时。
钟嘉韵一把将桌上的资料塞进双肩包里,边跑边拉上书包链子。
她骑着黑色的电动车一路飞驰到止于书屋。
书屋亮着暖暖的灯光。
之前她和宋灵灵坐的位置已经空了。
又忘!又忘!钟嘉韵拍打自己的头。
一阵风过,花架上的叶片沙沙作响。这声音与几周前校道上的并无二致。钟嘉韵任凭这熟悉的风声将自己带回那段正午时光。
宋灵灵挽着她的手走回宿舍楼午休。
“最近看你经常和程晨一起学习,怎么样,是不是感觉效率特别高?有没有什么新的学霸心得传授给我呀?”宋灵灵说。
“你想学?”
“我看你们好投入的样子。”宋灵灵的眼珠子骨碌一转,一脸吃味。
钟嘉韵想看不明白都难,她就偏爱宋灵灵坦坦荡荡、有话放脸上的性子,省去了她所有猜忌与内耗,让她们亲密的关系清澈见底。
“那就是不想学。”钟嘉韵用“你想怎样”的眼神看向宋灵灵。
“我发现我们最近各自忙得像陀螺,这样不行!我正式提议,为我们的友谊建立一个 ‘雷打不动的闺蜜专属时间’ 。每周六我画画课下课后来找你。这是只属于我们俩的‘法定假日’,天塌下来也得先放一放。你觉得怎么样?”
钟嘉韵默声考虑。
“每周也就一个半小时。我们可以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一起吃下午茶、一起发呆、或者各干各的事情都行。还没到高三呢,你可别把自己绷太紧了。”
“好。”钟嘉韵点头,接住宋灵灵抛出的种子。
种子在她的心里落了地,未来还会开出花。
宋灵灵蹦跳着欢呼……
那日的欢声笑语渐渐消散在风里,钟嘉韵的视线再次聚焦,眼前只剩下无人的座位。
她走向收银台。
阿秀婆披着花色薄毯伏在桌上。
“阿秀婆,借你充电器充一下手机。”
“嗷呜!”
宋灵灵猛然双手掀开花色的毯子,从椅子上弹跳出来。活似个张牙舞爪的亲人小老虎。
“你没走?”
钟嘉韵被吓一跳,惊魂未定的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看着宋灵灵那张灿烂的笑脸,又气又笑。
“说好的,雷打不动。”宋灵灵从柜台里出来,提着画室下课后买的凉拌和酸野。
“吃么?煮个泡面都可以当饭吃了。”
“吃。”钟嘉韵出门前就跟舅舅说今晚回来吃饭。她进内屋,用小煮锅在餐桌烧水。
“厨房冰箱上面有泡面,你挑喜欢的。”
宋灵灵进厨房拿了一包番茄浓汤味的泡面。
“煮多我一份!”
阿秀婆打完麻将回来,在书屋门口向她们招手。
宋灵灵回身再拿了一包泡面。
小锅咕噜咕噜,冒着番茄红的泡泡。老小三人围坐在一起,吃着一般大人不让吃的垃圾食品。
可乐碰杯,金色的气泡争先恐后地炸开。
“生活就是该这样,有滋有味!”阿秀婆被碳酸气泡冲得眯了眼。
“生活就是该这样,暖心暖胃!”宋灵灵吸溜一口挂满浓汁的泡面,含糊地说。
泡面热乎乎的水蒸气扑在眼前,世界顿时模糊。钟嘉韵含笑,彻底放松下来,做回那个最本真、馋嘴又快乐的孩子
学业放一边,焦虑放一边,天塌下来也得放一边。在好友围坐的餐桌前,卸下所有社会规训和自我规训是必要,享受人间烟火和落胃安然才是最紧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