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被请出山谷,司马复在返回石门坞的路上,心思沉重。
秦岭春寒,沿途许多地方积雪未消,白天表面融化,夜间复又冻结,形成冰壳。他此次为求速达,去程骑马,回程也骑马,简直步步惊心。遥望见石门坞的那一刻,旅程终将结束,但他并无轻松之意,反觉得远处坞堡像一头巨兽,即将把他吞没。
回来后,他未进自己的屋子,也没有去找韩雍,而是径直走向内府深处的两层小楼。他步伐沉重,确实是因为累了,但也因为沿途新增了许多甲士。甲士们见他时都垂首行礼,动作整齐划一目不斜视,这又给他增加了压力。
他被引至楼下,管家樊兴此次不见和颜悦色,只道“相国正在静修”,便让他立于廊下檐前等候。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初春的阳光毫无暖意,寒风穿过廊柱卷起他的袍角,让他从脚底升起寒凉。他心中清楚,这又是被敲打了。相国是在提醒,谁拥有绝对的权威。
终于,管家樊兴的身影再次出现,引他上楼。
楼上陈设变了一些,摆了一炉沉水香,青烟袅袅。司马寓背对着他,盘坐于蒲团上,宽大的道袍垂落。一如既往,他不是在吐纳,而是在脑中与人对弈。
相国今日是在与谁对弈?与我司马复吗?我何其荣幸。
司马复安静立于司马寓身后三步之遥,垂首屏息。室内寂静得能听见香灰跌落。他知道自己在被审视,在被探查此行的成败,以及内心的虚实。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寓缓缓收功,却依旧没有回头。
“败了?”司马寓问道。
司马复躬身应道:“败了。左将军胃口变大了。”
“她想要什么?”司马寓再问。
“左将军想要一场,足以让她名正言顺,压倒萧道陵的大功。”
司马寓转过身来。一双浑浊的老眼锁定司马复。
“你让她看到了我们的窘境,她才敢如此。”这不是问句而是论断。
司马复撩袍跪下,“孙儿无能,请祖父责罚。”
“起来。我司马家的人,败了就想办法赢回来。说说你的想法。”
司马复依言起身,始终保持微躬姿态。
“孙儿以为,左将军要战功,我司马氏可以给她。但这份功劳,必须由我司马氏来定,何时给,如何给,给多少,都要由我们说了算。孙儿恳请祖父授权,由我全权处置与左将军接洽之事。明面上,是孙儿忍辱负重,为家族求和;暗地里,则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我们想要的。”
他说完,抬眼看向司马寓,正对上那双老眼。
司马寓道:“你以为,这盘棋,只有你和她在下?你以为,你二叔和你堂弟,会眼睁睁看着?”
司马复垂下眼睑:“家族之内,自有尊卑长幼。孙儿不敢有非分之想。”
“不敢?在我面前说不敢二字,就是最大的敢!你想要权,想要功,想要这份家业,就堂堂正正去争,去抢!用你的脑子,用你的手段!若连自家的几头狼都摆不平,你还指望去斗猛虎?”
司马寓起身,缓步走到司马复身后拍他的肩膀,力道沉得让他一晃。
“你父亲不得用,你二叔不够用。司马家往后,能成事的只有你。去吧,放手去做。但你要记住,你的每一步我都看着。不要让我失望,更不要让我动了换掉你的念头。”
“孙儿遵命。”司马复道。
当他走出小楼时,额上已满是细密的汗。
门外,一股夹着残雪气息的春风迎面扑来,让他精神一振。阳光比方才明亮了些,庭院中半融的积雪反射出刺目的光。石阶湿滑,他走得格外小心,力争每一步都稳固。他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另一边,武关都尉府。
黄昏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倒春寒让武关再次笼罩在风雪之中。
信使带来了卫氏战报与大将军府抄传。
战报所述与所有人最初的预判都出现了偏差。
卫临的奇袭部队虽悍勇无匹,却未能按计划直捣王庭。去年冬到今春,雪灾远超预估,北蛮各部族因饥荒而大规模南迁劫掠,早已化整为零,四散于草原各处。卫临的精锐骑兵被拖入了与无数小股敌人的缠斗。敌方为求生而战,凶悍异常。卫氏兵力本就不足,如今分散于广阔的战场,补给线被不断骚扰,伤亡与日俱增。甚至于卫临本人也受了重伤,一条腿几近残废。
王女青久久不语。
卫临是她表舅,她从小对卫临却比对亲舅舅章阚亲近许多。原因无他,中领军章阚是皇后胞弟,能力姑且不论,心性与皇后如出一辙,实难与人亲近。卫临却是所有孩子都喜欢的舅舅,会把子侄们扛上脖子玩耍兜风。她还曾心血来潮非要骑在卫临背上,而这位令北蛮闻风丧胆的表舅竟真依她的心愿,扮演被她制服的猛虎。
如今,山岳一般的表舅瘸了,此生无法重归战场,甚至无法正常行走。
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先前得知表哥卫璨于沙城阵亡,宫扶苏出发后,她已在数个夜深人静时恸哭过。表哥与她年龄相仿,成年后虽与她刻意疏远,但过去也曾频繁至观中小住。每每表哥带着观中违禁之物前来探监,甚至与他们一起坐监,都是宫扶苏和她最快乐的时候——直至那一年她闯下大祸。
若非玄明真人力保,当时连萧道陵都无法留在观中……
如今表哥不在了,皇后和陛下不在了,她也无法接回已被尊为太上皇的太子。这就是为何她对司马复说,世上真心待我之人所剩无几,死的死,散的散。
军报末尾附有大将军府抄传:“西营荡寇军副将李蕤,已奉大将军令,即刻率本部五千骑北上驰援。”短短一句,字字千钧。这几乎是西营所剩兵马的全部,也是眼下京畿机动的主力,如今被调往北境,足见战势危急,也足见永都空虚。
王女青将这句话看了又看。此时此刻,萧道陵非但没有从南线抽调一兵一卒,反而将自己最后的机动兵力投入北方,这等于将整个南线的安危压在了她一个人肩上。这是巨大的压力,却也展示了他的信任。看来是上一封信凑效了。
夜深人静,风雪渐歇。王女青处理完军务,让海寿去休息。
她走到案前,在阴影中静坐了许久。
终于,她下定决心。
她提起笔,笔尖浅蘸墨水悬于纸上,足有半刻才落笔。
夫人惠鉴:
前函已呈,未审玉体安和否?近日倒春寒,青青偶染微恙,幸而素日筋骨尚健,今已大抵痊可,唯余咳嗽未绝,背痛间作,迁延难消。此军旅常遇之境,望夫人勿以为念。青青身在行伍,虽苦亦当恪尽职守,此身早非己有,岂敢稍懈。
今日伏枕修书,恍惚如回当年,青青因剃发受责,领百杖之刑,亦是久卧不能起。彼时,真人有令,师兄行刑,百杖之数,实无一分宽宥。今日思及,杖头风声犹在耳畔,杖创之痛犹在脊背。
忆昔夫人春日违和,师兄常怀数枚金橘深夜探望。陛下金橘,甘美异常。其时青青新受创,又因发落形秽,不敢起身,然而腹中馋虫难耐,遂佯寐榻上,窃听夫人与师兄笑语,暗想金橘滋味。年少时,青青但知口腹之欲,不知人间至乐非在饮食,而在与心悦之人共度良辰。
而后青青新发渐生,蓬乱如草,观中除夫人,皆视我如异类。青青对镜自顾,亦生厌弃,常暗泣于衾中。夫人问我悔否,又问何至冲动如斯。青青未言其故,盖本心亦茫然,惟言不悔。丑时仍爱我者,方为真心,我欲有此一人。
孰料翌日,竟是扶苏小儿蹒跚前来,笑指我言:“不丑不丑,甚美也。”青青心生怏怏,一时愤懑,执而尽剃其发,以观真人是否加责。罚如期至,杖仍百数,师兄行刑,力未减分毫。师兄于我,从无私情,是非分明。夜阑人静,青青自省,昔日顽劣,至今汗颜。
近日青青复萌剃发之念,此番非为负气,实属无奈。天意弄人,昔者厌之,一怒断之;今者惜之,竟不为我所留。自至武关,青青脱发甚剧,每晨对镜,但见青丝满梳,触手成握,诚不忍睹,恐不日将成秃首。
武关军中有一少年,英姿胆壮,不甚畏我,常见我于帐前,诉以慕悦之辞。谓我之到来,于他如春风拂过窗槛,十里温然。又言但见雪涧生碧,每闻风过檐铃,凡此种种,所思所忆,皆是与我初遇。
青青久在行伍,鲜闻缱绻之语,一时心旌摇曳,戏言将效故事剃去长发。其人闻之,骤然色变,惊骇后退,口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都督三思!”言毕踉跄而去,去而不返。青青独坐帐中,哑然失笑。盖世人所求,多为不可得之物。
昔日,青青遍历山河,所见者,市井炊烟,男女耕织,知生之可乐。今朝重归行伍,日对锋镝,所见者,断刃残躯,魂归沟壑,忆死之无常。于生死之间,我愈觉一身悲欢,渺若尘芥,所愿者,唯天下安澜,万民乐业。
生平亲友,凋零已多。幸而世间,尚有我爱之人,与爱我之人。
每念及此,则北望不能自已。
朔漠烽烟,至今未靖,闻卫氏一门,忠骨已半埋于荒沙。卫氏之血,不可白流。青青心中之人,不可再失。除此固守,我别无所能,亦无以为报。
书不成字,心绪茫然。伏惟夫人珍重,勿以青青为念。
青青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