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武关军营一片泥泞。
午后,王女青自军营归来都尉府,顾不得卸甲更衣便往海寿房中来。海寿持信在读,眉毛时而蹙起时而舒展,见她来了便递过信笺,自己抬眼望向窗外雨幕。
这封信由司马复亲笔所书,由海寿的内侍卫送到都尉府。
室内安静得只闻雨声。
读完信,王女青翻出卷宗,一份是秦岭的山川地势,一份是斥候数月来往复勘察绘制的司马氏兵力部署略图,另附尚未录入图中的最新军情。
她将信件内容与卷宗比对,神情凝重。
司马复在信中告知,司马氏“北上”计划前锋精锐的核心辎重所在地为黑石滩。他逐一说明了此地的兵力部署、粮草军械储备情况,甚至包括守军松懈、夜间口令多日未换的细节。他指出其堂弟司马崇元的侦察骑将于三月十七日返回黑石滩补充给养,并断言届时溪流水位上涨,将极大限制大营的守备阵势。
这封信与斥候的最新军情不仅吻合,而且更为精准周详。
王女青陷入深思。
海寿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这次你信他了。”
“这是他的投名状。”王女青道,“纵有埋伏,我只遣小股兵力试探,折损有限。而他若存心欺瞒,于他并无好处。”
“他动机何在?”
“司马氏内斗已久。先前他自宫中遁走,我已窥得端倪。后在白渠,他当众代司马氏认罪,我已信了七八分。上次山中相见,他虽言语闪烁,但在此事上,我以为他并未作伪。”
她起身踱至窗前,望着绵绵春雨。
“他所图不外司马氏家主之位。如今他在族中徒有虚名,看似尊荣,实则遭人忌恨。手中无兵,其父司马楙亦无实权。而他二叔司马桉,”她顿了顿,“实不相瞒,颇有太尉盛年风范,我应对常感吃力,不敢有半分松懈。”
“即便他二叔不屑与晚辈计较,他那两位堂弟也难免借势相欺。况且那二人皆在军中任职,行军驻防之际,要寻个由头除去他易如反掌。他欲求生路,唯有兵行险着。”
海寿道:“果真是老贼血脉,竟敢在老贼眼皮底下行此悖逆之举。”
“不过,他再三申明不愿见杀戮。倒也奇了。”王女青道。
“或许是特地说与你听。他以为,心慈手软之人更易取信于你。”
王女青闻言道:“我难道不是这样的人?”
“你是怎样的人,自己最明白。你长大以后,许多事不与我说了。”
王女青道:“您不也一样?自我长大,您许多事也不与我说了。”
海寿摇头,转而问道:“若司马复此番诚意不假,你待如何?当真要助他夺位?此人不得势尚可,一旦得势,心机手段恐比司马寓更甚。届时他若反戈相击,吞并你这支孤军,直取永都,你当如何?”
“当务之急是阻止司马寓北上,而非忌惮司马复未来怎样。眼下危局必须化解。至于日后,”王女青目光一沉,“我自有周全之策,您不必挂怀。”
海寿审视她道:“你的周全之策,莫不是诱他南渡,你养寇自重?”
王女青道:“您这是对我有意见。”
海寿闭上眼睛,“海叔老了,说话没用了。”
王女青道:“不,我尚未做出决定。”
海寿闭着眼,半晌道:“所以,你又给魏三辅写了信?让海叔猜猜信中写了什么?无非是示弱、诉苦,博取同情。当心弄巧成拙。”
“何意?”
海寿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揉了揉腰腿。
“近来天雨,老骨头愈发不济。我要去山里休养几日,就住司马复那屋。他收拾得雅致,颇合我心意。只是最合我心意的无法在我跟前,可惜,可惜。”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去,“我即刻出发,你不必送了。”
海寿离去,王女青立即着手布置黑石滩一事,召来副将高统。
签押房内,灯火通明。她将舆图推至高统面前,简要说明情由。
“此番行动,意在三点。其一,以最小折损,瘫痪司马氏北上主战一派爪牙,断其粮草根本;其二,动摇其北上战略根基;其三,亦是最紧要处,验一验这条消息通路的虚实。”
高统凝神细思片刻,沉声应道:
“大都督,若消息无误,末将以为,只需拣选一百二十名熟谙水性的锐士,配十艘浅水皮筏。士卒不披重甲,只携短兵、火箭并绳索、铁钩等破袭器具。待三月十七日,若天降暴雨,溪水涨溢,便顺流而下,恰可绕过司马氏在陆路布设的哨探,直插黑石滩侧背,攻其不备。此计甚妥,眼下我武关守军本就来自南营,水上功夫正是我等看家本领。”
二人商议至日暮,将行动诸般细节逐一推敲,直至觉得再无疏漏方才一同用饭。晚饭简朴,不过是军中常备的麦饭与肉脯。
饭未过半,都尉府之外,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片刻后,一名军士匆忙入内禀报,神色紧张:
“报——大都督!龙骧卫内直虎贲,正全速向武关而来!”
“现距武关五十里!”
高统闻言,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顿。他虽不知具体缘由,但“内直虎贲”这四个字的分量,他再清楚不过。那是大将军萧道陵的亲卫营,等同于禁军中的斩首营,正如昔日羽林卫飞骑之于眼前这位大都督。
不久,第二份军报抵达。
“内直虎贲,距武关四十里!”
王女青心中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自她卸任羽林中郎将,飞骑便被萧道陵强行收回,内直虎贲则从未离开萧道陵左右。
她只是写了一封几乎倾尽尊严与勇气的信。信中,她如孤注一掷的赌徒,坦陈了自己的病痛、脆弱,甚至那份不求回应的心意。
她以为,纵然他无意于她,至少也会念在同袍之义、兄妹之情,看在她固守至死的份上,给予怜悯,或者至少,给予她解决战术困境的飞骑。
南线艰难,司马复已窥破她的窘境,司马寓也将迟早察觉,疑兵之计难以持久。他应该懂得这个暗示,将飞骑归还。她需要的是一支绝对可信的机动精锐,飞骑作为全地形骑兵,是她眼下发动奇袭以打破僵局的唯一希望。
然而,来的不是飞骑,是内直虎贲。
这绝非援手。
他读完了她脆弱的剖白,读完了她“心中之人,不可再失”的誓言,他的回应是派来了他的斩首营。他再次用行动证明了“师兄于我,从无私情”。
他用最冰冷和羞辱的方式,回应了她的求救。这支队伍的到来,只有一个含义:他并不信任她。他不是来支援,而是来监视,甚至夺权擒拿。她镇守南线独抗司马氏,他非但不施以援手,反而派来了最直接的威胁。
第三份军报如催命符般传来。
“内直虎贲,距武关三十里!”
王女青霍然起身。
她趁着夜色迅速离开都尉府,直奔军营。
“全军整备,随时开拔!”
同时,她令一支心腹小队火速进山,将海寿接应转移。
她刚布置完,一名军士飞奔而来:“禀大都督!内直虎贲已抵达都尉府,请您回府!”
“回复他们,”王女青立于中军帐前,身上已披挂整齐,“军情紧急!大军即将开拔,恕难从命!”
高统紧随其后,脸色凝重,他已经猜到即将发生什么。
王女青转身,“高统,我忠与不忠,你不知?今日之举,不过为求稳妥。”
高统单膝跪地,“大都督自然是忠臣,否则也不会如此勤勉。然大都督与大将军有隙,我等亦略有耳闻。大都督若此时率部离去,岂非坐实了大将军疑心?我大梁内部分裂至此,无需司马氏与北蛮,自身便将土崩瓦解!”
“那依你之见,我便该引颈就戮?”
“便是拼死,卑职亦会护大都督周全!恳请大都督以大局为重!”
王女青沉默了。帐外雨中,是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庞。
“让他们来见我!”她最终下令,“弓弩手,准备!”
一刻之后,武关大营。
沉重的马蹄声踏破雨幕,溅起泥泞。
六十余骑内直虎贲,人马皆覆玄甲。
他们在离中军帐百步处齐齐勒住缰绳,战马刨蹄。
对面,武关守军严阵以待。数百名弓弩手引而不发,弩矢齐齐对准了这群不速之客。刀盾兵列前,长矛手押后,层层叠叠,阵势森严,杀气弥漫。
中军大帐帘幕掀开。
王女青全甲在身,手按战刀,缓步而出。
虎贲阵中,一人拍马上前。他身形高大,面容刚毅,正是虎贲督丘林勒。
他身后,众虎贲郎翻身下马,落地时甲胄铿然作响。他们结成紧密阵型跟在丘林勒马后。到达帐前,丘林勒下马,上前对王女青行礼,“左将军。”
“你出息了。”王女青审视他。
“卑职不敢。职责所在,左将军见谅。”
王女青立于雨中,“此地,你,当称我大都督。”
丘林勒随即改口,再次行礼,“大都督。”
“大将军何故遣你前来?”王女青居高临下。
丘林勒不答反问,目光扫过四周。
“大都督这是要连夜移营,还是临敌备战?”
弓弩手们指扣机括,只待王女青令下。
丘林勒面无惧色,“大都督不必如临大敌。我等奉命而来非为问罪。除非,大都督心中有虑。”
“我坐镇南线,谁人诬我!问罪?凭你?”
“卑职不敢。”丘林勒躬身。
“有事便说。”
丘林勒直起身,朗声宣令——
“大将军令!自今日起,大都督身边一切防务,由我内直虎贲全权接掌!”
话音落地,四野寂然。
王女青缓缓抬手。
一只覆甲之手猛地按住丘林勒肩头!
丘林勒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被重重摔出!
“砰!”
丘林勒沉重的身躯砸在数步之外的泥泞中。他身后的虎贲郎们瞬间反应过来,“唰”地一声,长戟齐出,将他护在中央,戟尖直指王女青。
对面,武关守军弓弩齐举,杀气骤紧。
王女青立于原地,目不斜视,盯着挣扎起身的丘林勒道:
“没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
丘林勒在虎贲郎的搀扶下站起身,步履蹒跚上前。
“大将军令:若大都督同意我等接掌防务,则说明武关确然兵力吃紧。那么,飞骑不日将至。”
“若大都督不同意,则说明武关兵精粮足,无需增援。那么,此地伏波军即刻分调半数,北上驰援卫临将军,以全大都督对卫氏一门忠义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