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今日清晨。
天还没亮,魏婵就已经醒来。
身侧是姬月承富有规律的呼吸声,如同雨天的白噪音般,并不恼人,倒有些安神的意味。
魏婵循声看过去,只见他睡颜恬静,小扇子般的睫毛盖住了清澈明亮的眼眸,嘴巴微张,看起来比白天更无害。
唔——就是眼睛有点肿。
魏婵看了一小会儿,随后翻过身望着顶上的床帐,开始在脑中再一次推演接下来的谋划。
最大的阻碍——真正的镇北侯已经死了,余下的属臣们,依照对她的态度可分为三股势力:
一、允许并接纳她存在的友好势力,譬如郑仪郡守、以及她从前的亲兵势力等;
二、立场摇摆,可被拉拢的中间势力;
三、完全反对后宅女子涉政的极端反对势力。
友好势力存在但人不多;中间派人多但可争取,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利益,他们一贯跟着最大的声音走。
反对势力是最根深蒂固的。
其代表人物即镇北侯之下,属国最具权势的人——侯相齐克广。
先前与齐克广议事时,她借着姬月承的身体状况打了马虎眼,但那不过一时之计。
她若要一步步接触、把控属国政务,必须将齐克广这个反对势力的领头人拉拢过来。
为此魏婵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而要想计划得成,她需要借助齐侯相亲妹妹——镇北侯老夫人的帮助。
所以,在老夫人试探魏婵与姬月承两人如今的关系时,魏婵也在等机会。
一个可以说服她的机会。
为此,她要让老夫人看到,这个叛逆的儿媳如今心随意变,不会再做无畏的抵抗了。
相反,她将全力应许曾经老镇北侯对她的期待,成为镇北侯姬月承“贤良的夫人”与“忠诚的臣下”。
这也是为什么,她昨晚要留宿此间。
既然是和好,自然就不该再分房睡。
至少,在老夫人有意试探的这段时间里不可以。
藏珠院内未必有老夫人的眼线,但院内仆从众多,人多便是口杂。堵不了悠悠众口,就引导其走向。
在她思考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一声梦呓。
她转过看去,睡梦中的姬月承眉间蹙起,嘴巴张张合合,隐约溢出“真心”“姐姐”几个碎语。
手不自觉地伸了过去,拇指轻轻摩挲他的眉间。
“莫想这些了。”
不知是否听到了她的安抚,姬月承竟真的平静下来,额头舒展再次陷入甜美睡眠中。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魏婵猛然掀被起身,两三下披好外衣出了房门。
深秋的冷空气袭来,头脑也恢复了清明。
不要对他投注过多在意。魏婵告诫自己。
既然注定是利用,纯粹一些对双方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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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的动作比预想的来得更快更早。
魏婵刚结束了晨练,就见翠竹侯在练武场外的井旁。
“夫人,”翠竹行礼道,“老夫人院里来人,说老夫人与您许久未见,想邀您今日去奉慈院一叙,询问您今日何时有空。”
魏婵看了看天色,问:“侯爷起了吗?”
翠竹瑟缩了下摇摇头,迟疑道:“没听到屋内有动静,许是还未起身。”
自昨日上马车事件后,翠竹一直提着胆子,生怕被责罚。再加上之前有被姬月承“轰出来”的经历,她便不大敢去敲侯爷的门了。
魏婵道:“那便回了来人,我稍后就去,正好与老夫人共进朝食。”
“是。”翠竹应了一声,向外走去。
“等等。”魏婵道,“待会儿你跟着我一同过去,侯爷面前的活计,我会交代给你摘星姐姐。”
“谢夫人体恤。”翠竹喜不自胜,连行两道礼。
翠竹离开后,魏婵来到井旁,绕握住绳索,几提就将盛满水的桶提了出来,随后单手将水倒入石台子上的木盆中。
天气日日见凉,她仍惯例用井水洗漱。
沁得冰凉的水是锤炼身体与意志的良药,让她在那些无望的日子里时刻保持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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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慈院是历任老夫人的院落,空间宽阔,院落重重。其中有一侧院种满枫树,名曰“秋停宛”,此时院内叶红如火,最是好时节。
一行侍女拿着一色煮茶的器具,沿着林间石径走来。几个转弯后,一座雕梁画柱的六角亭台出现在眼前。
六面透风的亭子,用锦缎挡住了五面,独留出朝着枫林的一面。
侯府唯二的女主人——老夫人齐缨宁与夫人魏婵及其侍女一行正在亭内观景。
一壶新茶煮好,老夫人接过侍女奉的茶,亲自递给了魏婵。
“且尝尝,这是南边送来的极品名茶‘金骏眉’,茶色红浓明亮,与这满园红枫,最是相宜。”
“谢谢母亲。”
魏婵道,接起茶盏,掀开茶盖喝了一口。
不同与姬月承在藏珠院的冷清不安,她这大半日,过的相当充实。
在奉慈院吃了朝食后,陪着老夫人弹琴、下棋消磨了一整个上午;午食过后,又被带到“秋停宛”赏枫。
老夫人齐缨宁见她放下茶盏,问道:“你尝着如何?”
魏婵点头赞道:“茶味香醇,入口柔滑,不亏是母亲也称赞的极品好茶。”
老夫人笑道:“你若爱喝,我让人给你包一罐带回去。”
说完取了一块枫叶形状的糕点放入魏婵面前的碟子里,“这是相配的茶点,也尝尝。”
魏婵点头微笑:“多谢母亲”。
其实她喝茶从来只为提神解渴,如今不过顺着老夫人的话做些面上功夫。
人被困久了,思路就变通了。她从前性格坦荡,不喜便是不喜,如今这些逶迤委婉的做派,倒是懂了十成十。
如此又赏枫又吃茶,时间又过去半个小时。
魏婵暗道,老夫人果是世家出身的真正贵族,连摆明了是试探的邀约,都要像模像样安排出一系列活动出来。
若是这盏茶吃完,对方还不提姬月承的事,她就要先声夺人了。
就在这时,老夫人端茶品茗,看着亭外的枫林,感叹道:
“天边烧云,眼前枫霞,仅是为了这一季的好景色,也不枉从春到夏,从夏到秋,等过这许多的时日。”
魏婵点点头:“确是胜景,令人观之难忘。”
“枫叶一年年总有染红日,而人心却是难测。”老夫人终于导入正题,“不知我儿,如今可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福气?”
秋风吹过,一片枫叶从枝头脱落,飘向亭内。
魏婵道:“云霞易散,好景易逝。人若是沉溺于过往愤懑,便唯有愁苦,如堕无间。儿媳也是最近才悟出这个道理。”
老夫人叹道:“世间种种哪有事事如意的,承儿是个偏执的性子,但他对你也是真心实意的,再没有半分怠慢。你能想通便是好事。”
魏婵颔首道:“您说的是。说到底,老侯爷对我恩重如山,月承也十分爱重我,我不该不知好歹,不仅伤了他的心,还令他遭遇那番不测。”
“何为‘遭遇不测’? ”老夫人讶然道,“府医昨天不是才看过,说承儿他身体康健吗?”
“母亲莫慌。”
魏婵按住她的手,随后扫视了亭内一圈,对包括秀云嬷嬷和翠竹在内的所有仆从说道:“你们先下去。”
秀云嬷嬷看了看老夫人,她点点头默许了魏婵的命令。
亭内只剩她二人,老夫人齐缨宁立马问道:“承儿可是得了什么许医师都诊不出的疑难病症?”
魏婵摇摇头,面色凝重:“并非身体上的疾病。
“您大约知道,前几日,齐侯相来汇报事情,是由儿媳陪同侯爷一起召见的齐侯相。”
老夫人点头道:“承儿在你的事情上一贯没有分寸。底下人乖觉,在藏珠院侍卫撤离之后,就将此事汇报给了我。”
说完,她叹了一口气。
“因为你被软禁,我与承儿吵过好几次,最近已有大半年没有说话了。不过,这与你说的‘不测’有何干系?”
魏婵目露伤感,一步步继续编织自己的蛛网。
“那日,我会陪同侯爷一道去,是因为他如今不具备‘独自面见属臣’的能力。”
老夫人不解道:“此话怎讲?”
她心道,承儿承袭镇北属国的国主之位已有两年,日常朝会不知开过多少,怎么会无法独自面见属臣呢?
魏婵停了一瞬,双眼望向老夫人齐缨宁的眼底,抛出一个半真半假的重磅信息。
“不知是何缘由,月承他得了‘失忆症’。”
“失忆症?!”
老夫人惊得站起来,身形也有些不稳,魏婵起身扶住了她。
“就在几日前,他一觉醒来,往事具忘。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姬月承’,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夫人惊道:“如何会这样?怎的许医师竟看不出?”
魏婵道:“是我让月承不要对外说的。他如今性情懵懂,好在对我还有些亲近感。”
听闻爱子罹患怪症,齐缨宁如何能维持理智,她怒道:
“如何能放任自流!现在当遍寻名医,将承儿治好才是正理!你一向愤恼承儿强娶于你,难道不是为了趁机害他么?!”
齐缨宁几乎一瞬间想到了写满凶兆的合婚批语。
魏婵做痛首状,道:“母亲明鉴。老镇北侯对我恩重如山,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他老人家所打下来的江山,旁落到他人手中?”
老夫人道:“你说这话又是何意?”
魏婵道:“此事事关重大,不仅干系着月承自身,更干系着镇北属国的安稳与否。需以秘行!否则若是让朝中的世家,或者侯府其他旁支知道了这个消息,后果不堪设想。”
镇北属国虽有一半疆域是由上任镇北侯开拓,但终究处于天子治下。若是有心人发现镇北侯出事,这个国主的爵位恐怕就坐不稳了。
有魏婵这番话,老夫人这才想到这层,凝神点头道:“你说的对,不能让他们知道。”
“正是如此。”魏婵敛下眉眼,知道对方已经落入网中。
“不瞒您说,被软禁一事我至今无法释怀,但为了属国安宁,我愿放下个人恩怨,尽己所能辅佐月承。”
听到她沉稳的话语,被方才消息撞得心神不宁的老夫人,逐渐平复下来。
她紧紧扣住魏婵的手腕:“好孩子,是我错怪你了。从前老侯爷就常说,你是天生将星,知恩图报,此话果然不假。”
见老夫人已然信了大半,魏婵顺势而上,将此行的真正目的抛了出来。
“此乃我为臣为妻应有之义。不过,儿媳虽有辅佐意,但齐侯相对儿媳颇有成见,之后怕会有诸多苛责。不知母亲您,可否为儿媳掩护一二。”
“这……”老夫人齐缨宁迟疑道,“他虽是我家兄,可我兄妹二人向来不睦,他又性格执拗,惯来轻看女子。就算我去说,恐怕也是无用。”
魏婵虚虚按住老夫人的手,道:“关于此事,我一计可行,但看您是否能接受。”
“哦?你有办法说服我那哥哥?”
魏婵点点头。
不过,还未等魏婵将计谋说出,远远候着的秀云嬷嬷突然面色慌张地跑进亭内。
她顾不上行礼,朝老夫人道:“老夫人,藏珠院来报,侯爷他……”
“承儿怎么了?”
“侯爷不小心跌进了湖里!”
老夫人齐缨宁一阵晕眩,险些昏倒过去。
魏婵在其身后扶着她,心中划过一丝哑然:他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