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昀大夫的邻居

    莫昀是聪明人,一听便明白了张亢是想以自身为饵,诱使幕后之人放松警惕,以便揪出玉清宫中的魑魅魍魉。

    他沉吟片刻,脸上那惯常的温润神情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与郑重。

    莫昀撤回床边的椅子,坐到书案前,取过纸笔,一边研墨一边道:“我明白了。”

    随即,他笔走龙蛇,开出了一张病情描述极其严重的诊断书与相应的药方,字迹沉稳有力。

    “此伤,需静养一月,不可轻易挪动。我会每日亲自过来为你换药,做足样子。”

    办完这些,张亢忍着痛起身,郑重向莫昀长揖一礼:“多谢莫大夫仗义相助!”

    莫昀连忙抬手虚扶,语气却带着几分复杂:“张大人不必多礼,我……亦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张亢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莫昀自觉失言,便灵机一动说:“是俞樟兄。他知你腿伤未愈,又心系公务,怕你不知爱惜自身,特意嘱托我,若你得空,定要为你回诊,还说你……办起事来不要命,恐难享常人之寿。”言语间,满是友人的关切与责备。

    张亢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竟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畅快与决然:“俞先生知我!不瞒莫大夫,亢,字公寿。先义父取此字,意在告诫,寿命乃天地所赐,当用于公义之事。若亢之所为,能于国于民略有裨益,即便折损些寿数,又何足道哉?太史公曾言,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此正是张亢之志!”

    他话语铿锵,目光灼灼,仿佛伤痛与阴谋皆不能动摇其分毫。

    莫昀看着他这般模样,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医者独有的执拗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你们这些读书人,一个个都把那些虚无缥缈的理想看得比自己的血肉之躯还要重要!我告诉你,我是个大夫,在我这里,你们这等想法,最是要不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些话你们念起来朗朗上口,莫非只用在策论考卷里吗?”

    他越说越是激动,竟站起身来:“须知,你这副身躯,才是你实现一切抱负的根本!你率先背弃它,苛待它,又凭什么要求它在关键时刻助你成就理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一席话,如同暮鼓晨钟,不仅把莫昀自己说得愣住了,更让张亢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自幼苦读,一心向上,早已习惯了砥砺前行,将个人安危享乐置之度外,从未有人从这般……近乎朴素的道理来反驳他。

    此刻细想,莫昀所言,确是真知灼见。

    值房内一时寂静。莫昀见张亢垂眸不语,气氛有些凝滞,自觉方才语气过重,便缓和了神色,换上平日里那副轻快的语调,试图打破尴尬:“好了好了,知道错了便好,也不必摆出这般要下罪己诏的沉重模样。我年长你几岁,托大喊你一声贤弟。不瞒你说,我家邻居有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小妹,性子就同你一般,自幼便喜欢路见不平,结果嘛……常常被那些纨绔子弟揍得鼻青脸肿,若非我妙手回春,只怕她早已破相,难觅姻缘咯。”他故意说得夸张,想引张亢发笑。

    张亢果然被勾起兴趣,抬起眼,好奇地问道:“哦?那这位姑娘,如今可曾婚配?”

    莫昀见他接话,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立刻换上媒婆般的热络神情,凑近几分,笑道:“怎么?我们张大相公对此等奇女子感兴趣?她呀……只怕是难觅夫君哦。”

    莫昀见张亢一滞,便补充说道:“倒非容貌不佳,只是她那性子,加之她所做的差事,寻常男子莫说亲近,只怕连她的真容都难得一见,一个不慎,还要被她当作登徒子,打个半死呢!”

    听着莫昀的描述,张亢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那个身影——御街之上,白马如龙,素纱蒙面,清冷如月;金明池畔,惊鸿一现,出手如电,救他于危难;医馆隔帘,言语点拨,清晰睿智;钱府墙外,笑语嫣然,温柔可亲……几个模糊的片段交织,使得折月的形象在他心中愈发清晰、独特。

    他想着想着,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弧度。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如何能逃过莫昀那双洞察入微的眼睛?他心中暗笑,故意问道:“张大人如此关心,莫非……不知大人在故乡是否已有婚约?或是家中已有贴心的女婢伺候?”

    张亢脸上掠过一丝窘迫,摇了摇头,坦然道:“不瞒莫兄,亢自幼父母双亡,有一胞兄,亦久无往来。幸得义父收养,倾囊相授。然义父后来蒙冤被贬,亢立志苦读,只望他日金榜题名,或能为之周旋一二。故而这些年,闭门苦读,不敢有一日懈怠,连用饭亦觉耗时,常以麦饼充饥,冷水泡开果腹……实在,无暇亦无心顾及婚配之事。”

    莫昀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啧啧叹道:“得!外头都传你是文曲星下凡,我看不像,你分明是那杀破狼转世!对自己也太狠了些!”

    莫昀虽然这样说,但是心底更多的是心疼这个被外人视作天之骄子的状元郎,这些年竟然这么坎坷,还仍能保持如此大志,他忍不住又拿出医者的絮叨劲儿:“你这样不行!我那邻居小妹,虽也胸怀大志,却不像你这般酸腐,只知饿其体肤。她最是懂得生命可贵四字,无论身在何处办差,事毕之后,总要寻些当地美味,好好犒劳自己的五脏庙。即便是在那苦寒的边地,她也能靠着灵敏的嗅觉,找到羌人特色的炙羊腿、酥油茶,大快朵颐。”

    张亢听得入神,仿佛能想象出那女子在风沙边塞,依然能寻得生活乐趣的鲜活模样,与他脑海中折月那飒爽又带着烟火气的形象愈发重合。

    莫昀说着说着,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透露得太多,生怕那位邻居小妹日后知晓了找他算账,连忙刹住话头。

    他起身收拾药箱,再次叮嘱张亢好生休养,莫要妄动。临出门前,他又刻意提高了音量,对着外面可能存在的耳目肃然道:“张大人伤势沉重,需绝对静养!尔等无事,万不可打扰!”

    房门轻轻合上。值房内,张亢独自靠在榻上,腿上的伤痛依旧,心中却因莫昀一席话,翻腾起前所未有的波澜。

    志向、身体、还有个朦胧却又愈发清晰的倩影……许多东西,似乎都需要重新思量。

    而玉虚宫外的暗处,一双眼睛正满意地看着莫昀离去,确信那碍事的状元郎,短期内是无法再出来搅局了。

    张亢卧病的第七日,值房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较之莫昀的轻快更多了几分沉稳。门被轻轻推开,俞樟提着一个小巧的竹篮走了进来,篮中装着几尾鲜鱼,一副猪筒骨和一些时令菜蔬。

    “昨日在路上遇到莫大夫,他说你腿伤未复,又添新伤。”

    俞樟将篮子放在桌上,眉头微蹙地看着榻上面色似乎依旧不佳的张亢。“怎会如此不小心?工地上终究是险地,连我这种做了十几年的人,也要时刻留心着了,别看小小一个物件,若是从高处落下来,砸死人也是常有的事,回头呀,我告诉你一些工地注意事项,让你躲开这些危险的地方,就不会这么容易受伤了,这些呀,都是工人们的血泪教训。”

    张亢见俞樟目中忧色真切,心中暖流涌过,暗道莫昀果然守口如瓶,未曾泄露他的计策,所以俞樟才会这么担心他。

    能在波谲云诡、人心不古的汴京,接连遇到莫昀与俞樟这般赤诚之人,实乃不幸中之万幸,亦是人生快事。

    张亢也不想隐瞒他,撑着坐起身,压低声音道:“俞先生,实不相瞒,我这伤……并无看起来那般严重。”

    他遂将昨日意外的蹊跷,自己的怀疑,以及借伤引蛇出洞的打算,原原本本告知了俞樟。

    俞樟听罢,先是愕然,随即面上浮现怒色,沉声道:“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此卑劣之事!简直无法无天!”

    俞樟看着张亢苍白却坚毅的面容,那份独善其身、明哲保命的念头,在这一刻被一股义愤与不忍彻底冲垮。

    他沉默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抬眼看向张亢:“张公子,你既信我,我亦不能坐视。你此前查阅玉虚宫旧档,可有什么发现?若有存疑之处,或可拿来与我一看。我虽不才,于营造工料核算一道,或能看出些门道。”

    张亢心中激荡,感恩之情溢于言表,此刻也不再矫情推辞。他立刻示意俞樟帮忙,从床榻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取出了那卷他反复研读的《玉虚宫营造实录》,又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略显陈旧的纸张。

    “先生请看。”张亢指着《实录》上的几处记载。

    “这是官方存档,记载用料奢华,工艺精湛。然而,我前日巡视,亲眼所见梁柱材质、施工细节,与此录相差甚远。而这一张。”他将那张旧纸郑重递给俞樟,声音压得更低。

    “是我那日险遭暗算后,在堆放废料的角落偶然发现,恐被人察觉,便偷偷藏匿。我怀疑此乃当年实际的工料领用单底稿,而存档正本是为了应付审查编造的。”

    俞樟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只扫了几眼,面色便骤然凝重起来。他手指顺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与物料名称划过,越看,眉头锁得越紧,呼吸也渐渐粗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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