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经验丰富的都料师,经手过大大小小无数工程,俞樟对各类物料的标准用量、市场价格了如指掌。
这张单子上所载的木料、石料、漆料、金箔等数量,与建造玉清宫这等规模、这等规格的宫观所需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
“果然……果然如此!”俞樟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骇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单子……若此单为真,那贪墨之数,已非中饱私囊可言,简直是……鲸吞天下啊!”
他拿着那张纸,仿佛拿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指尖都在发颤:“若依此单核算,当年所耗,十成之中,恐有七成……不,甚至更多,都流入了私囊!如此巨案,若东窗事发,牵连之广,只怕……只怕将这京畿之地所有刑狱大牢加起来,都关押不下!”
张亢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俞樟这位专业人士给出如此骇人的论断,仍是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因为比这贪腐数额更让他恐惧的,是随之而来的、足以倾覆社稷的后果,此时,他思绪陷入了一场可怕的心理独白。
倘若让人知道,这座为奉迎天书,倾尽民力所建的玉虚宫,从根子上就是个巨大的豆腐渣工程。那些因此而失去田地的百姓将如何反应?
如果此时又有人将天书祥瑞造假与此事联系起来,民愤将如何沸腾?
现在汴京城里看着春和景明,实则各方势力都在虎视眈眈,盯着神位交替,企图拿到从龙之功,延续家族利益。
而北边的邻居,近年来穷兵黩武,显然也有卷土重来之势!
此时任何一个小事情都有可能被无限放大,他张亢自己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若此时抛出玉虚宫这颗惊雷,引发的绝不止是官场地震,只怕是……是大厦将倾!
先帝在位时,对外征伐不断,对内农耕荒废,人口凋零,直至当今官家亲政,寇公力谏破釜沉舟御驾亲征,方有澶渊之盟。虽岁贡以求和,却也换来了几十年的休养生息,国境人口倍增,汴京花团锦簇、市井繁荣……
若因他之故,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葬送,致使烽烟再起,血流成河,尸骨成山……他张亢,究竟是忠良直臣,还是……千古罪人?!
现实伦理与士人信仰的煎熬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张亢吞没。
他只觉眼前一黑,气血翻涌,竟支撑不住,“咚”地一声从榻边滑落,跌坐于冰冷的砖地上,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额上冷汗淋漓,整个人如同刚从冰水里捞出一般。
“张大人!”
恰在此时,莫昀提着药箱推门而入,一见此景,吓了一跳。
他立刻与同样面色大变的俞樟一起,疾步上前,一左一右,费力地将几乎虚脱的张亢搀扶起来,小心翼翼地安置回床榻之上。
值房内,死寂被莫昀带着几分刻意的抱怨打破。
“张大人!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身体最要紧!你这人怎么又钻牛角尖,开始忧国忧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张亢手中,试图用玩笑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要我说,你这字号真得改改,别叫公寿了,听着就辛苦,干脆叫福寿得了,多吉利!”
然而,张亢只是失神地盯着手中粗糙的陶杯,俞樟也沉默地坐在一旁,眉头深锁。莫昀的俏皮话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连一丝涟漪都未激起。
莫昀见状,悻悻地摸了摸鼻子,随即又故作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袍,换上了一副洞悉世情的口吻:“得,算我多嘴。不过张大人,你自己心里也跟明镜似的。这事儿,就算你豁出命去报上去,结果又能如何?”
他掰着手指分析,语气带着医者看透病灶般的冷静,甚至有些残忍的直白:“无外乎两种,要么,被人悄无声息地压下来,你连个响动都听不见,白白吃个闭门羹。要么,事情闹开那么一点点,你立刻就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到那时,别说那些屁股不干净的了,就算是那些看着还算公正的大相公们,谁敢沾你这烫手山芋?”
他顿了顿,说出了一句极为粗俗却一针见血的话:“您别嫌我话粗,在我这大夫看来,屁股就是个器官。可在这官场上,谁家那器官底下是彻底干净的?就算他本人干净,谁没个亲戚、家仆、门生、故旧?这关系网里,总能揪出点不干净的东西来。贪腐弊案,只有在党争需要刀子的时候,才会被人高高举起! 眼下这局面,显然还不是时候。”
俞樟在一旁沉重地点头补充道:“莫大夫说得在理。我听闻,当年主持营造玉虚宫的官员,正是靠着压缩工期、提前将这宫观建成,才入了官家的眼,从此平步青云,如今已是中枢班底的重臣了。”
接着俞樟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嘲讽,“营造工事,再怎么赶工,也没有偷工减料来得快啊。修一座宫观就能简在帝心,飞黄腾达……若没有足够的诚意上下打点,官家恐怕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这里头牵扯的人,只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多,还要高。”
他看向张亢,眼中是过来人的疲惫与劝诫:“当年,我母亲何尝不知真相?可她一介女流,深知斗不过,只能选择放弃,远走他乡。张公子,你如今是官身,与我母亲不同,你有职责在身,按理……应当告发。可你需明白,职责二字,向来是给老实人看的规矩。上头欢喜,你做的就是分内之事;上头不喜,你就是多事、惹祸!”
俞樟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认命的清醒:“咱们都是普通人,活在这权势滔滔的汴京城里。随便出个门,都可能撞上公侯伯爵,皇亲宰相。我们……我们真的没有必要,以头抢地呀。”
莫昀最后拍了拍张亢的肩膀,语气放缓,带着真诚的关切:“先把伤养好,再从长计议吧。”
张亢依旧沉默着,握着水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友人的肺腑之言让他在信念与现实的碾磨中,得以喘息。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胸腔里那股想要捅破天的血气,一点点被更沉重的、对天下苍生安危的考量所替代。
良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砖石般的冷硬。他撑着床沿,勉力站起身,对着面前两位忧心忡忡的友人,郑重地拱手一揖,声音虽因方才的激动而沙哑,却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多谢二位兄长……与我说这些肺腑之言。其中的利害轻重,张亢……明白了。我必不会鲁莽行事,徒惹灾祸,更不敢以一己之念,陷万民于水火。”
见他终于肯放过自己,接受自己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莫昀和俞樟都暗自松了口气。
此时已近午时,俞樟便提起他带来的新鲜鱼肉和时蔬,笑道:“心中块垒既去,五脏庙也需祭奠。你们且稍坐,我去整治些吃食。”说罢,便转去房后的小厨房。
不多时,香气弥漫开来,俞樟端出一盘炖得骨酥肉烂、汤汁浓郁的酥骨鱼,又盛上一大锅熬得米粒开花、热气腾腾的猪骨时蔬粥。虽是寻常食材,在他手中却别具风味。
三人围坐在那张简陋的木桌旁,默默用餐,热粥下肚,暖意自胃腹散开,似乎也将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气氛驱散了几分。
吃完粥饭,张亢的脸色好看了许多,心头的阴霾虽未散尽,但已不似方才那般万念俱灰。
他想起钱府之事,便问道:“俞先生,钱府那座鄢狸苑,工料可都核算妥当了?”
俞樟放下碗筷,点头道:“郭都料的图样精细,工料我已全部核算完毕,都已下料。后续只需按部就班施工即可,我这边反倒能腾出些时日。”
他看向张亢,目光恳切,“正好过来看看你,你虽不打算即刻告发那旧案,但难保那些人不会再度对你下手。你如今独居于此,势单力孤,若有个外人常来走动,名义上照顾你起居,他们动手前也得掂量几分,不敢过于明目张胆。”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再者,旧案你暂且不查,可他们也定会在眼前这玉清宫的修缮事宜上,给你设下新的圈套。我虽不通官场倾轧,但于营造程序、工料责任上还算熟稔。我来帮你看着那些需要签字的文书单据,至少能在程序上帮你撇清些无妄之灾,不叫人在这些地方坑害了你。而且……”
俞樟的声音更低了:“我方才来你这里之前,借口寻人,去玉清宫工地转了一圈。内里有几个做事的工匠,与我有些交情。你如今‘重伤’不便亲临现场,我或可代为查问,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谋算,也可提前提防。”
张亢闻言,心中暖流涌动,再次郑重谢过。他知道,俞樟此举,已是将自身安危与他绑在了一处,这份情谊,远非言语所能尽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