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莫昀似乎忽然想起一事,放下茶杯,语气带着几分刻意压制的惊疑,低声道:“对了,方才我来时,在街口遇一相熟的信使,听他说起一桩惊人的消息……寇公奉迎天书的车队,在离开西京后,于山中遭遇了特大泥石流,人马损失过半!”
“什么?!”张亢猛地一震,手中茶盏“哐当”一声翻倒在桌上,温热的茶水顷刻漫开,“寇公如何?可曾受伤?!”他声音急促,满是惊惶。
莫昀连忙拿起抹布擦拭桌面,一边宽慰道:“人没事,听说千钧一发之际,是西关司的人恰好路过,硬是将寇公从乱石泥浆中抢了出来,只是仪仗、财物损失颇重,受惊是免不了的。”
“西关司?”一旁的俞樟面露疑惑,“这是个什么衙门?听着不像是寻常州府兵马。”
张亢惊魂稍定,沉吟道:“我倒是听义父提起过,这西关司……并非明面上的州府机构,乃是一个专司边境军情刺探、暗中行动的衙门。其组建者,乃是李允则,李公。”
张亢见两人非衙门中人,对朝廷官员难免不熟悉,便解释道,“此人身份特殊,是赵氏皇族真正的嫡系。听闻李家祖上与尚未黄袍加身的太祖、太宗皇帝便是邻居,李家老太君与太祖母亲更是金兰姐妹,情谊深厚。后来李家兄弟追随太祖起事,李允则因此成为第一批受荫封的官宦子弟。”
他顿了顿:“更难得的是,赵氏皇帝鉴于前朝之弊,对武将多有忌惮,上位后或释权,或改制,或联姻笼络,想方设法让武将远离政权核心。然而,官家对这位手握秘密力量的李允则,却异常放心。这固然是因着世交情谊与从龙之功,更是因为李允则其人,深谙进退之道,明白功高震主之理,从不恃宠而骄,顺势而上。他常年奔波于边陲,或治理地方,或经营谍报,却始终与朝堂核心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见莫昀和俞樟感兴趣,张亢继续道,“义父曾说,他于间谍之事,手段高超,常能化敌为我所用。曾有敌间谍被擒,他不仅不杀,反而释缚厚待,推诚置腹,最终令其心甘情愿反为我方提供情报。更令人称道的是,他对手下极为爱护,若有间谍年老力衰,失去效用,他便会设法安置,甚至为其养老,不让其冻馁街头,此等仁心,在暗战残酷的边关,实属罕见。”
见二人心神往之,张亢继续道,“不止如此,李公早年任职地方时,亦多善政。曾在湖南潭州大力革除苛捐杂税,如‘枯骨税’等,极大减轻了百姓负担。遇饥荒时,他甚至不惜以自家财产为抵押,先行开仓放粮赈济灾民,活人无数。在边州,他亦注重教化百姓,引导民生,并非一味只知谋战的武夫。”
俞樟听罢,感叹道:“如此说来,这位李允则,倒是个兼具智谋、仁心与实干的人物。西关司由他执掌,能及时救下寇公,倒也并非偶然。”
见莫昀始终沉默,俞樟便探身问他是否有别的见解。
“西关司一向主理军情谍报,从不涉足内部事务,内察之权,历来是皇城司的职分。如今西关司竟站到明面上来……不知是否是官家的授意?”说到这里,莫昀声音压低几分,又道:“皇城司历来由官家亲掌,只因近来圣体欠安,才暂由刘后代为统领。如今这两个本不该同时出现的衙门,却一并现身……但愿,这不是什么双日同天的征兆。”
接下来的日子,张亢的值房仿佛成了一处密谋之所。他足不出户,与俞樟日夜埋首于玉虚宫那堆积如山的文书图册之中。
俞樟凭借其老道的经验,目光如炬,很快便在纷繁的物料清单与施工记录中发现了新的端倪。
“张兄,你看这里,”俞樟指着新送来的更换木料申请单,眉头紧锁,“他们报称需更换一批严重虫蛀腐朽的楠木梁柱,数量不小。但我前日借故巡查时特意留意过,那几处梁柱虽有些许陈旧,却远未到非换不可的地步,更遑论严重虫蛀。只怕……他们是故技重施,想将宫里尚好的贵价木料报损拆出,偷偷运出去发卖,转过头来,再以次等的木料,甚至可能就是那些被他们偷梁换柱出去的旧料,重新高价报给宫里充数!这一进一出,便是双倍的暴利!”
张亢闻言,面色沉静,眼中却寒光闪烁。这等监守自盗、蠹蚀国帑的行径,简直令人发指。
他沉声道:“他们这是欺我卧病,无法亲临现场查验,又想浑水摸鱼。”
正说着,李都料那肥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门口,脸上堆着惯有的、看似恭敬实则倨傲的笑容,手里捧着几份文书。
“张提举,您看,这几份料单和用工申请着实紧急,工期不等人啊,还请您尽快批阅用印。”他将文书放在张亢床前的案几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张亢拿起文书,只略扫了几眼,便看到了俞樟方才所指出的那几项有问题的物料申请。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将文书轻轻放下,淡淡道:“此事关乎宫观稳固,用料需得慎之又慎,这些木料是否真到了非换不可的地步,还需仔细勘验核实,且容后再议。”
李都料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挤出更多的笑意,语气却带上了几分强硬:“提举大人,不是小的催促,实在是上头催得紧,耽误了迎奉天书的吉期,你我谁都担待不起啊!若是影响了工程进度,到时候追究下来……”
他话未说完,张亢猛地抬眼,目光如两道冰冷的电光,直刺李都料。
他虽卧病在床,此刻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李都料!”张亢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凛然的斥责之意,“你是在教本官如何做事吗?还是觉得,本官卧病在此,便成了任尔等拿捏的傀儡?!”
李都料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呵斥惊得浑身一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肥硕的肚子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他万没想到,这个平日里看似温文的年轻状元,一旦强硬起来,竟有如此慑人的魄力。
张亢不等他辩解,继续冷声道:“这宫观之内,一砖一瓦,一木一石,干系何等重大,你我都心知肚明!有些事,本官不点破,是顾全大局,给诸位上官留些体面!若真逼得本官不顾一切,将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都抖落出来,你以为,你背后那些大人物,是会冒着被御史台弹劾、身败名裂的风险来保下你一个小小的胥吏,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推出去,当作平息众怒的替罪羊?李都料,你扪心自问,你有那份让他们不惜代价也要保下你的价值吗?!”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李都料耳边。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张亢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绝非可以随意糊弄的书呆子,他看得透彻,更有着鱼死网破的决绝。
“张……张提举言重了,小的……小的绝无此意!”李都料慌忙躬身,语无伦次,“小的这就去……再去核实,再去核实!”说罢,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值房,那狼狈的模样与来时判若两人。
李都料惊魂未定,一路小跑,径直去了丁卫府上,添油加醋地将张亢的话转述了一遍。
丁卫听完,眯着眼睛,手指缕着胡须,沉吟了片刻,脸上非但没有怒色,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哦?他真是如此说的?呵,看来此子倒也并非冥顽不化、不可调教之辈。还知道顾全体面,懂得权衡利害,比当年寇谆那个老匹夫通人性多了。”
他抬眼看向惶惶不安的李都料,吩咐道:“既如此,在寇谆回京之前,暂且不要再去招惹他。他若识相,懂得闭口不言,你们也别再给他找麻烦,给我盯紧他的举动便是。”
李都料闻言,心中却惦记着那批木料的油水,忍不住挣扎道:“可是,大人……那批料子……若是依了他,这……这岂不是要做成清水活,弟兄们……”
“糊涂!”丁卫脸色一沉,斥道,“眼皮子浅的东西!是命要紧,还是那点银子要紧?眼下是什么关头?天书即将入京,多少双眼睛盯着!只要大局稳定,日后还怕没有你捞钱的机会?急在这一时做什么!按我说的去做!”
“是,是,小的明白,小的明白!”李都料被骂得缩起脖子,再不敢多言,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丁卫凝视着那退出的背影,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此前,盟友钱寅曾前来游说,话里话外无非是“用人之际,望能高抬贵手,莫要为难晚辈”。
他本有片刻迟疑——只因那年轻人给他的感觉,实在是让他又熟悉,又恐惧,如今看来,倒是他多虑了。
想来也是,如寇谆那般、被先帝戏言“养只麻雀都比他通人性”的老匹夫,世间岂会有第二个?念及此人,丁卫便不由自主地忆起当年受其当面折辱的情形,一股浊气猛地冲上心头,激得他双眼赤红,当场拂袖跺脚,怒目圆睁。
一旁侍立的管事被这突如其来的失态吓得一颤,心下骇然:老爷今日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