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自张亢那日重伤卧床,已过去一月。
他腿伤虽未痊愈,但已能正常行走,便正式结束病假,回到了玉虚宫的值房。
令人玩味的是,那李都料竟也是个能屈能伸、脸皮极厚的人物。见张亢归来,他非但没有半分尴尬,反而第一时间就堆满了笑容凑上前来,言语间极尽奉承,仿佛之前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他绝口不提那些有猫腻的料单,只反复强调工期如何紧张,自己如何尽心竭力督促云云,显然是得了丁卫的吩咐,暂时收敛了爪牙,意图缓和关系。
张亢心知肚明,却也乐得暂时清静。他并未得理不饶人,面上依旧维持着官场的体面,只淡淡道了声“有劳李都料费心”,便将此事揭过。
双方似乎达成了一种微妙的默契,各自按部就班,将精力投注于工程本身。
少了人为的掣肘与暗算,修缮工程的进展反倒顺利起来。工匠们按图施工,物料供应也趋于正常。
暑气渐消,秋意渐浓,转眼间,大半年光阴流逝。
玉虚宫主体建筑的修缮已基本完成,腐朽的梁柱得以更换,破损的屋面重新铺瓦,宫观内外虽还未及彩绘装饰,但结构已稳固,恢宏的气象初显。
剩下的,主要是一些精细的壁画彩绘修补,这属于宫观使的职责范围,需延请专门的画师前来,与将作监的系统已无太大干系。
那位曾经在工地上颐指气使、肥得流油的李都料,眼见油水榨取无望,也来得愈发少了,工地日常只剩下些负责收尾修补的工匠,氛围倒比往日清净了许多。
这日,秋高气爽,俞樟提着一个小布包来到了值房。他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对张亢道:“张兄,钱府那座鄢狸苑,前几日彻底完工了。钱小姐亲自去看了,欢喜得不得了,抱着她的猫儿在园子里玩了整整半日。钱员外见爱女如此开心,也是心情大悦,不仅爽快结了工钱,还额外给我和赵老板介绍了几桩新的营生。”
说着,他将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几锭沉甸甸的雪花银。“这是赵老板让我带给你的,是你当初绘制界画应得的酬劳。钱员外额外给的赏钱,赵老板也按份例给你算了一份。”
张亢见状,连忙摆手:“俞兄,这如何使得?当初相助,本是朋友之谊,岂能收受酬金?”
俞樟却正色道:“张兄,此言差矣。一码归一码,朋友归朋友,酬劳归酬劳。你呕心沥血绘制的界画,是这工程得以圆满的关键之一,这是你应得的劳动所得,并非施舍,何必推脱?”
见张亢仍在犹豫,俞樟顿了顿,语气转为关切,“眼看就是中秋,再过几月便是年关。你孤身一人在京,玉虚宫的差事一旦了结,说不定就要在汴京城里另寻住处。这东京汴梁,居大不易,处处都需要银钱打点。收下吧,以备不时之需。”
听俞樟说得在理,且情真意切,张亢也不再矫情,拱手郑重谢过,将银两收好。
汴京地价贵,这一点他在上京赶考时就已经体会到了。当时他因为负担不起客栈费用,便打算和几个同乡在汴京合租一间房舍,辗转了好久,才找到一间四处漏水,隔壁还养着猪的老宅。
这份收入,对他而言,确实解了燃眉之急。
俞樟见他收下,脸上又露出笑容,道:“还有一事,中秋佳节将至,你独自一人难免冷清。我们这些做工的,年年中秋都难与家人团聚,便习惯了在工棚里,邀上三五知己,置办些酒菜,一同赏月,也算是个团圆。今年,你若是不嫌弃,便过来与我们一同过节,如何?”
张亢正愁中秋无处可去,听闻此言,心中暖意融融,立刻欣然应允:“届时定当叨扰!”
无独有偶,莫昀也提前几日送来了几盒精致的月饼和一些时令果品,关切地问起张亢中秋的安排。
听闻他已与俞樟有约,莫昀这才放下心来,笑道:“有俞樟兄照应,我便放心了。他们那群匠人,虽出身草莽,但性情豪爽真挚,比那些虚伪的官场应酬痛快多了!你与他们过节,定不会闷。”
送走莫昀,张亢独自坐在值房中,窗外是玉虚宫巍峨肃穆的轮廓,殿宇的飞檐在秋日澄澈的蓝天下划出苍劲的线条。
这大半年,他身处漩涡中心,如履薄冰,与贪腐周旋,与阴谋斗智,身心俱疲。
此刻,工程暂告段落,威胁暂时消退,又有俞樟、莫昀这般友人真诚相待,甚至还意外得到了一笔足以安身立命的酬金,心中竟生出一种久违的、近乎平凡的安宁。
中秋当日,暮色四合,玉兔东升。
张亢提着早早从南熏门外菜市置办好的礼物——一尾活蹦乱跳的黄河鲤鱼、几斤新鲜现杀的羊腿肉,几包油纸裹着的蜜饯果子,依约来到了俞樟所在的工棚。
工棚前的空地上已摆开了几张拼凑起来的大方桌,上面铺着干净的粗布。
俞樟并未点破张亢的身份,只向工友们介绍这是自己一位独自在京的好友。
工人们见他虽衣着整洁,仪表不凡,却毫无架子,带来的也都是实在吃食,便都热情地招呼他坐下。
一位慈眉善目的大娘接过他手中的菜,连声道:“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快坐,快坐!”转身便将他带来的鱼肉拎去灶间料理。
不多时,菜肴陆续上桌,虽无山珍海味,却充满了市井的丰盛与热气。
那位大娘不停地给张亢夹菜,“后生,多吃点,瞧你瘦的!”
旁边一位满脸虬髯的汉子则端起酒碗,“张兄弟,俺敬你!俞师傅的朋友,就是俺们的朋友!来,干了!”张亢心头温热,来者不拒,与众人一同畅饮。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有人敲着筷子唱起了粗犷的河北小调,更多人加入了划拳的行列,“一定中,二喜临门,三星高照……”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还有人拿出了自制的骰子,玩起了简易的关扑游戏,赢家欢呼,输家罚酒,笑声、叫声混成一片,充满了底层劳动者简单而直接的快乐。
张亢置身其中,仿佛卸下了所有官场束缚,也跟着学划拳,虽不熟练,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与畅快。
月到中天,宴席方散。
张亢与俞樟及众工友道别,带着几分微醺,独自踏着月光往回走。
他没有直接回玉虚宫的值房,信步而行,不觉间竟走到了潘楼街附近。此处虽已夜深,却依旧灯火通明,酒楼瓦舍的喧嚣隐隐传来,与方才工棚的质朴热闹截然不同,是另一种汴京风情。
他正望着那一片璀璨灯火出神,忽然,前方不远处,一个身影在灯火阑珊处一闪而过。
那身影纤细挺拔,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窄袖褙子,步伐轻捷,虽只是惊鸿一瞥,却让张亢的心猛地一跳——那背影,与他脑海中勾勒过无数次、糅合了金明池畔的飒爽与钱府墙后的温柔的影子,何其相似!
是醉了吗?他下意识揉了揉眼睛,再定睛望去,那人影已即将没入街角。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不顾仪态地快步追了上去。夜风拂过他的面颊,带着秋夜的凉意,也带来了前方似有若无的一缕清淡香气。
他几乎要触及那抹月白的衣角,然而,就在他伸手可及之时,那人影轻盈地一转,消失在了一条更深的巷弄里,只留给他一阵空荡荡的风。
张亢徒然地停下脚步,站在街心,望着那空寂的巷口,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果然是酒意上头,生出妄念了。那般人物,怎会深夜独自出现在这市井之中?他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自嘲,转身朝着玉虚宫的方向缓缓行去。
他却不知,在他离去后不久,那道月白色的倩影自巷弄暗处悄然转出,静静地立于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清冷的目光追随着他渐渐远去的、略显落寞的背影,直至他完全融入汴京的夜色之中,方才轻轻敛回视线,如同一滴无声的露水,消失在繁华深处。
秋意渐深,玉虚宫的修缮已近尾声,只余下些边角琐碎活计。
这日,那位须发皆白、掌管宫观日常的刘道长步履沉稳地来到张亢的值房。
“张提举,”刘道长稽首一礼,面色是少有的凝重,“贫道特来知会,不日将延请当年为本宫绘制壁画的原班画师归来,为殿内神像壁画补色。”
他见张亢凝神倾听,便继续解释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提举有所不知,殿内神像壁画,当年皆是点过睛、开过光的,早已蕴生神性,非同凡物。此番补色,并非寻常涂绘,实乃如同为神明沐浴更衣,是极为庄重神圣之事。故而,按祖制规矩,需生人回避,忌杂气冲扰。届时,除原画师外,宫中闲杂人等,皆不可靠近大殿,以免亵渎神明,招致不测。”
张亢听他言之凿凿,神色肃穆,心中虽对鬼神之事持保留态度,却也深知这类宗教仪轨的严肃性,更不愿在工程收尾之际横生枝节。他当即拱手,郑重应承:“道长放心,此乃分内之事,张亢必当严令麾下工匠,绝不敢靠近大殿半步,惊扰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