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管事刘道长也步履匆匆地赶来,他那张平日肃穆的脸上此刻也难掩一丝惊惶。
他拨开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撩起道袍,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快速攀爬那九十九级通向大殿的高阶。
每一步都显得沉重而急促。
“叩叩叩!”刘道长用力拍打着厚重的殿门,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里面出了何事?!”
殿内传来模糊而急促的人语声,似乎有好几个人在同时说话,声音混杂,听不真切。
但刘道长贴在门缝边听了几句后,身体猛地一震,脸上血色瞬间褪去,显是听到了极其骇人的消息。
但他毕竟是历经风浪之人,那惊诧之色只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立刻强自镇定,转过身,面向台下越聚越多的众人,抬高声音,力图平稳地宣布:
“无事!无事!众位勿慌!是里面一位画师不慎……不慎摔了一跤,扭伤了脚,并无大碍!大家都散了吧,各归各位,切勿聚集喧哗,以免冲撞神明!”
他挥着手,极力驱散人群,众人将信将疑,但见道长如此说,也只得慢慢散去。
张亢心中狐疑,正欲转身离开,刘道长却目光一扫,精准地锁定了他,招手示意他上去。
张亢心下一沉,顿感不妙。
但还是依言步上台阶,刚一站定,刘道长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张亢微微蹙眉。
老道长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张大人!出事了!你是朝廷命官,此事……此事需要你进去一同查看,做个见证!但兹事体大,关乎宫观清誉,更关乎……天书奉迎!绝不可对外伸张!切记!切记!”
还未等张亢点头或是拒绝,刘道长竟不由分说,猛地推开了那沉重的殿门,几乎是半推半拽地将张亢拉了进去!
殿内昏暗的光线与浓郁的颜料、香火气味扑面而来。
张亢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满,这分明是强行将他拖下水。
他稳住身形,故意冷声道:“刘道长,您不是三令五申,外人不得靠近,以免冲撞神明吗?张亢进去,怕是不妥吧?”
刘道长急得额头冒汗,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开始语无伦次地胡诌:“哎呀!张大人名亢,亢乃是二十八星宿之一,吉星高照!您又是状元之才,文曲星下凡,身负浩然正气,自有仙气护体,百无禁忌!绝不会……绝不会有所冲撞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更加用力地将张亢往殿内拽。
张亢还想再说什么,却已被他生生拽入了大殿深处。
殿内的景象,让张亢瞬间忘记了所有的不满与计较,只剩下满心的惊骇!
只见右部的四名画师全都面色惨白,瑟瑟发抖地聚集在殿宇一侧,如同受惊的鹌鹑。
而他们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不远处的地面。那里,暗红色的液体正从一具俯卧的人体下缓缓漫延开来,在冰冷的地砖上形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与香火颜料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氛围。
刘道长一见此景,再也维持不住镇定,惊呼一声“完了!完了!”。
他踉跄着扑了过去,拨开挡在前面的画师,冲到那倒地之人身边,颤抖着手去探其鼻息,又摸了摸脖颈的脉搏。
“散开!都散开!别愣着!快看看还有没有救!”但随即,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一倒,瘫坐在地,指着那具已然毫无生息的尸体,声音充满了惊悸与愤怒:“不是一再告诫要万事小心吗?!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巩画师他……他怎么会……”
倒在地上的,正是左部画师之一的巩陶!结合旁边倒地的脚手架来看,应该是他在架子上画画时,不小心掉了下来。
画师们面面相觑,吓得魂不附体,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亢强压下心头的震惊与不适,快步上前扶起几乎瘫软的刘道长。
他环视四周,沉声道:“刘道长,出了此等命案,非你我能私下处置。当务之急,是立刻报官,请京畿衙门派人前来勘查,查明死因,给死者家人一个交代。”
“不可!万万不可传扬出去啊!”刘道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抓住张亢的胳膊,声音带着哭腔,“张大人!这是皇家宫庙!在此地死了人,已是大大不吉!何况眼下正是天书即将回京的关键时刻,若因此事引发流言蜚语,官家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了呀!”
张亢理解他的顾虑,但一条人命岂能如此含糊过去?他正色道:“道长,人命关天,岂能因忌讳而置之不理?官府调查,正是为了厘清真相,杜绝谣言。若隐瞒不报,日后东窗事发,罪责更大!去年帽妖案就是一开始西京守备不重视,导致谣言愈演愈烈,最后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自那以后官府官员就吸取了教训,已经有应对这类案子的经验,你大可放心!”他略一沉吟。
“这样,由我修书一封,详细说明情况,请开封府派可靠之人,便装前来处理。我有一位同科进士,如今在开封府任职,名唤郭弼,此人行事稳妥,或可托付。”
刘道长听到“开封府”三个字,虽仍面如土色,但也知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他深知命案不可能完全绕过官府,若有张亢这层关系,或许能低调处理。
他只得艰难地点了点头:“一切……一切就依张大人安排。务必……务必请郭大人保密……”
张亢不再耽搁,立刻返回值房,奋笔疾书,将事情经过、利害关系一一写明,强调需秘密处置,然后交给刘道长,令他速速快马送往开封府郭弼处。
随后,张亢协助刘道长,将其余惊魂未定的画师们全部安置到一处僻静的偏殿,令人送上热茶安神。
众人捧着温热的水杯,神色依旧惶恐,但总算稍稍恢复了点人色。
两个时辰后,暮色渐起,宫观外传来了马蹄声。
张亢与刘道长迎了出去,只见一队人马悄然抵达,皆着寻常服饰,未打官衙仪仗。
为首一人,年岁比张亢略长一些,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的从容与干练,正是开封府判官郭弼。
郭弼祖上出身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他本人亦是年少有为,进士及第后便得入开封府这等紧要衙门,仕途可谓一片光明。
刘道长见到郭弼,如同见了救星,也顾不得什么仙风道骨,迈着那双因惊惧而有些发软的小腿,在台阶上跑上跑下,像颗晒干的当归:“郭大人!您可来了!!”
郭弼并未过多理会焦急的刘道长,只是微微颔首示意,随即便将张亢引至一旁僻静处。
他面上已不见寒暄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刑名官员的凝重与干练。
他压低声音,先是依着官场惯例略作恭维,“张大人信中所述,案情重大,牵连甚广。在下不敢专断,已即刻禀明了府尹曲大人。曲大人依据去岁新颁的《重大事案直陈条例》,认为此案牵涉皇家宫观,已跨级上报。现特命我先行赶来,封锁现场,严控舆情。”
接着又顿了顿,语气加重,“曲大人特批,将京畿府衙最得力的忤作与刑案捕头调拨此案,听候差遣。”
郭弼目光锐利地扫过不远处巍峨而沉寂的大殿,问道:“眼下宫内情形如何?知情范围可曾控制住?”
张亢心中稍定,看来开封府极为重视,且处置迅捷专业。
他立即回道:“有劳郭大人费心,目前知情者,除我与刘道长外,便只有当时同在殿内的七名画师。画师们已暂时安置在偏殿,派人看顾。只是……”
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今日事发之时,惊叫声颇大,引来了不少工匠与低阶道士在殿外围观,虽被刘道长以摔伤为由驱散,但众人疑虑未消,只怕瞒不了太久,流言恐将滋生。”
他思索片刻,提出建议:“为今之计,或需立即清点宫内所有人员,在事情未查明之前,严禁随意出入,以防有人出去后肆意传播,扰乱视听。所幸宫观修缮已近尾声,留存的工匠数目不多,且我之前为管理方便,已造有详细名册,核查不难。只是道观这边的人员,需刘道长配合。”
郭弼闻言,眼中闪过赞许之色,当即道:“正当如此!”他立刻招手唤来随行的捕头,低声吩咐几句。
那捕头领命,快步走向犹自惶惶不安的刘道长。
刘道长听闻要清点所有道士,初时还有些犹豫,但在郭弼不容置疑的目光和张亢的示意下,只得连连点头:“有!有!观中所有道士,皆录有花名册,贫道这便去取来!”
很快,工匠名册与道士花名册便被送到了郭弼手中。他迅速浏览一遍,随即下令:“即刻依此名录,封锁宫观各门,清点所有人员!无本官手令或特殊情况,一律不准外出!若有擅自传播谣言者,严惩不贷!”
命令一下,随行的衙役与捕快立刻行动起来,脚步声在暮色中的宫观内响起,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原本就因白日异状而人心浮动的玉虚宫,此刻更被一层无形而紧张的网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