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亢借着火光,看到了一张令他望而生厌的脸。焦黄的面皮,一双三角眼闪着阴鸷的光,鹰钩鼻下是两片薄而紧绷的嘴唇,嘴角习惯性地下撇,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充满鄙夷。
身形不算高大,但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块浸透了阴寒之气的顽铁,浑身散发着罗织罪名、构陷良善的酷吏气息。
郭弼一见此人,心头便是一沉,立刻以极低的声音对身旁的张亢急促道:“是雷允恭!皇城司的活阎王!此獠最擅长的便是无中生有、攀扯构陷以邀功!公寿兄,你万勿出面,只作仍是修缮提举,未参与查案,速回值房!免得被他拿住把柄,将来以此做文章!”
张亢早从义父处听闻过皇城司,尤其是这雷允恭的恶名,心中厌恶至极,闻言立刻点头,悄然后退,隐入值房的阴影之中,仿佛只是一个被惊动的普通官员。
郭弼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脸上堆起谦和甚至略带惶恐的笑容,快步迎上前去,躬身施礼:“不知雷押班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雷允恭那双三角眼冷冷地在郭弼身上扫过,如同毒蛇的信子,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开口便是毫不客气的斥责:“郭判官!你这开封府是怎么当的差?皇家宫观,供奉天书的重地,竟出了人命血案!尔等是尸位素餐,还是眼里根本没有官家、没有皇后娘娘?!”
这顶大帽子扣下来,郭弼心中叫苦,面上却只能愈发恭敬,连声道:“下官失职,下官惶恐!正在全力勘查,定当……”
“全力?”雷允恭粗暴地打断他,声音尖利,“咱家看你是无力!此等大案,影响极其恶劣!若是传到官家耳中,惊了圣驾,你郭弼有几个脑袋够砍?!”他顿了顿,目光瞥见一旁闻讯赶来、脸色比郭弼还要苍白的刘道长,神色略微缓了缓。
刘道长如同见了救星,几乎是扑过来,躬身谄媚道:“雷押班!您可来了!贫道……贫道真是六神无主了!这宫观清静之地,竟遭此横祸,实在是……”
雷允恭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刘道长得了暗示,立刻心领神会,转向郭弼时,腰杆似乎都挺直了些,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催促和埋怨:“郭大人,雷押班亲至,可见上面对此案的重视!您可要抓紧啊,务必尽快查明真相,以安人心,也好向官家和娘娘交代!”
雷允恭顺势接过话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郭弼下令:“郭判官,咱家没空跟你在此磨蹭!给你七天!就七天时间!必须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擒获真凶!若是七天之后,咱家看不到结果,哼,就不仅仅是参你开封府办事不力了!届时,你这身官袍,也该换换了!”
“七天?!”郭弼惊得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这时间太过苛刻!他急忙试图争辩:“雷押班,此案疑点重重,涉及多年前旧事,七天时间实在……”
“怎么?你敢抗命?!”雷允恭声音陡然拔高,三角眼中寒光迸射,那股长期执掌诏狱、生杀予夺的戾气瞬间弥漫开来,压得郭弼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咱家说七天,就是七天!做不到,自有能做到的人来替你!”说罢,他不再理会面色惨白的郭弼,转向刘道长,语气缓和了些,“刘道长,且让他们查案,咱家去你静室喝杯茶,聊聊接下来天书进京的章程。”
刘道长连忙躬身引路:“押班请!贫道备有上好的雨前龙井……”两人一前一后,竟是径直去了,留下郭弼呆立原地,仿佛被抽空了力气。
直到雷允恭的身影消失在廊道尽头,郭弼身后的邢捕头等人才敢喘口大气,纷纷低声怒骂:
“什么东西!一个阉人,也敢如此嚣张!”
“他说七天就七天?他当查案是儿戏吗!”
“分明是来找茬,想抢功或是甩锅!”
郭弼抬手,制止了属下的抱怨,他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默然片刻,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张亢的值房。
张亢早已将外面动静听在耳中,见他进来,面色凝重地问道:“文亮兄,七天时间……这如何能够?”
出乎意料,郭弼脸上虽然依旧沉重,却并未绝望。
他深吸一口气,反而拍了拍张亢的肩膀,语气中竟带着一丝豁达:“公寿兄,事已至此,焦虑无益,车到山前必有路,如今我们只有七日,虽短,却也未必不能窥见真相。”
张亢见他身处如此压力之下,竟还能保持这般开阔心境,心中亦是佩服,胸中豪气也被激发,接口道:“文亮兄所言极是!纵然时间紧迫,亦要竭尽全力,拨云见日!”
两人相视一笑,先前因雷允恭带来的压抑气氛竟驱散了不少,同心协力查案之心更为坚定。
雷允恭走后,刘道长果然不再像之前那般鞍前马后,郭弼和张亢也乐得清静,直接回到了依旧封锁着的大殿现场。
尸体已被移走,只留下地面上用白粉笔勾勒出的人形和那滩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当时的惨烈。
两人首先将目光投向了那面传说中“流血泪”的墙壁。借助依旧架设在那里的脚手架,张亢和郭弼小心翼翼地攀爬上去,近距离观察那仙官神像眼角下早已干涸的暗红色痕迹。
郭弼伸出食指,极其小心地在那痕迹边缘轻轻触摸了一下,指腹沾染了些许微不可察的残留。
他凑近仔细观看,又捻了捻,沉吟道:“我朝道教壁画,用色讲究,多以朱砂之红、石青之蓝、石绿之翠、赤金之耀这四种高贵饱和之色为主调,彰显神性威严。观此壁其他部分,亦是如此。这‘血泪’之色,与朱砂最为接近。公寿兄,你看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以朱砂调和,制造出这‘泣血’的异象,用以惑众?”
张亢闻言,也仔细查看,但他于颜料一道确是外行,只能摇头:“我对壁画颜料所知甚少,难以断定。需得找精通此道之人辨认方可。”
然而,当他们想请那几位画师前来辨认时,却遭到了坚决的拒绝。无论是右部四人还是左部三人,一听还要回到这“闹鬼”的大殿,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死活不肯再来。
而宫中原先的彩画工匠,平日接触的多是建筑彩绘,对壁画专用的、尤其是朱砂这类昂贵矿物的特性了解不深,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了所以然来。
线索似乎在此陷入了僵局,大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的声音。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邢捕头的禀报声:“大人,府上见您彻夜未归,夫人担心,派了人送来食盒和换洗衣物。”
郭弼心中一暖,想着还是家中妻子体贴。他正要吩咐将东西拿进来,脑中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念头!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向山门外的马车。
张亢不明所以,只见郭弼去而复返时,脚步轻盈,脸上竟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之色。
“文亮兄,何事如此开心?莫非有了线索?”张亢好奇地问道。
郭弼眼中闪着光,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得意道:“公寿兄,我想到一人,或可助我们破解这颜料之谜!”
“哦?是谁?”
“乃是我的小妹,郭绥!”郭弼解释道,“她自幼酷爱绘画,于丹青一道极有天赋,尤其精擅界画,笔法工谨,布局精妙。当年其作偶然被武元大师见到,大师曾亲口赞她‘天赋异禀,界画一途,灵性非凡’,甚至惋惜叹道,若非身为女子,定要收归门下,亲传衣钵!她对各类画料特性,钻研极深,或可识得此物!”
张亢听得“郭绥”二字,心头莫名一动,只觉这名字说不出的熟悉,仿佛在何处听过,但仓促间却又难以想起具体缘由。
待到郭弼引着一位身着淡青衣裙、眉目清雅的少女正式与他相见时,心中猜测更甚。
然而,他深知贸然提及私下可能见过一位闺阁女子极为失礼,故而面上丝毫不露,只依着礼节,客气而疏离地拱手见礼。
郭绥亦是神色平静,微微屈膝还礼,仿佛初见陌生人,二人心照不宣,维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都将注意力迅速转向了正题。
郭弼并未察觉这短暂的暗流,他急于破解线索,立刻取出那日从“流血泪”墙壁上小心翼翼刮取下来的少许暗红色粉末,盛在小碟中,递到郭绥面前:“小妹,你仔细看看,此物可能辨出是什么?可含有朱砂?”
郭绥接过碟子,并未急于回答。她先是以指尖拈起极少量粉末,在指腹间细细捻磨,感受其质地,继而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片刻,她抬起眼,语气肯定:“大哥,此物并非朱砂。朱砂色正而纯,研磨至极细时,几乎无色无味,至多带些矿石本身的土腥气。而此粉,”她将碟子递还,“你们细闻,是否有一股极细微,却无法忽视的酸腐之气?”
郭弼、张亢乃至旁边的邢捕头闻言,都凑近仔细辨别。果然,在那若有若无的颜料气味之下,隐隐透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酸腐味,并不浓烈,却真实存在。
“确有一股怪味!”邢捕头用力吸了吸鼻子,眉头紧锁,“这味道……属下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熟悉得很!可一时半会儿,偏偏想不起来!”他拍着脑袋,一脸懊恼。
张亢与郭弼也点头称是,这味道勾起了某种模糊的记忆,却如同隔纱观物,看不真切。
首次辨认未果,郭弼又让邢捕头取出之前在大殿地上发现的那些白色粉末。“小妹,你再看看这个,可能认出?”
郭绥再次仔细验看,甚至用指甲挑起少许在光下观察其色泽与颗粒度。她沉吟道:“色泽与质地,乍看与蛤粉有几分相似,蛤粉乃贝壳煅烧研磨而成,质地细腻洁白,覆盖力强,常用于佛像底色。但细观之下,此物颗粒似乎更……更显脆硬一些,光泽也略有差异。”
她抬起头,建议道:“若有标准的蛤粉样本比对,或能确定。”
郭弼立刻命人去取宫中备用的蛤粉。很快,两相对比之下,差异便显现出来——那现场发现的白色粉末,确实比标准的蛤粉显得更干涩,缺乏蛤粉那种温润的质感。
线索似乎再次中断,两种关键的粉末,一种带着诡异的酸腐气,一种似蛤粉而非蛤粉,都成了无名的谜团,横亘在案情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