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其成色,虽不是最上等的和田玉,却是杂质极少。可见这匠人极懂取材。玉雕比其他雕物更难的原因,就在于这玉料本身纹理不均多沙眼,稍有不慎便易断裂,可这玉佩屏风竟用上了空心透雕,所有羽毛居然在层次分明的同时无一处断裂,显得轻灵又有动感。
刘逸春看了又看,竟想不出是用何法雕成。
再厉害的透雕他也见过,可,可这人显然并非那类全力研究透雕的匠人。这件雕物在鹤之外的前景圆雕浮雕并用,还有那行不到一厘米的小诗,更是当世微雕技术的极境。绝不可能有人能面面俱到至此。
这,这难道是多位大师合力之作?!
还不止呢。晏楚鹤见他惊讶,满意地掀开帘子,光线在半透明的玉层间流转,如烟似雾,衬得那双鹤几乎要振翅欲飞。
刘逸春几乎看痴,喃喃道:“传世之宝,我的老天爷……”
“敢问阁下家主是哪位名家?”
晏楚鹤笑着胡编道:“家主如今改号孤鹤居士,他只嘱我来问个价。若不合意,便送去别处。”
刘逸春一愣,又急忙拱手道:“姑娘稍等!此玉雕若真是要拍卖,我得请东家亲自出面!”
双方商谈清楚拍卖的细节,晏楚鹤装模作样地回了趟客栈,这可让嘉会行里众人等人等得急死了。好在她在夜晚的拍卖场前赶回来了,只要求今晚就要拍卖,要求不算多,合同也签的很顺利。
……
约莫两个时辰后,刘逸春一路送她出门,神色颇为恭敬:“姑娘回去,替在下向孤鹤居士问好——这等手艺,世所罕见!”
晏楚鹤沉浸在暴富的喜悦中,不枉她花了那么多本金,又在成都日日打磨这件作品。
一万七千贯到手!
让人不敢相信的数字。
看来,从现在开始,她再也不用为钱发愁。
下一步,便是找王家了。
——
这是平常的一天。
下朝后,礼部尚书叶良翰在尚书省公食堂同同僚们闲聊,从夏蕃战事聊到被贬的武昌侯路大人。叶良翰今年五十,先帝在时他就在了,叶良翰今年五十,先帝在位时便已居要职,见惯了权争风浪。主战、主和两派吵得沸沸扬扬,他却是不爱掺和,午时一过就回礼部听属吏汇报,只觉得疲惫缠身。
前些日子佛骨迎供的事闹得满城风雨,皇上借此查出几个礼部官员贪墨,一连抄了几家,搞得他这个礼部尚书忙得上气不接下气。
也不知道当今圣上到底是聪明还是怎的,毕竟他看到那‘佛骨’两眼发光的样子确实颇为呆滞,也算糊涂。可这糊涂事明明做得那般奢侈,结果国库不但没减少,反而充盈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哪个大人在暗中出谋划策。
不过这事算来算去,还是路大人最倒霉,他素来清高,为官多年,连半两油水都不肯沾。他是真的迂啊,皇上要遵奉那佛骨就让着他被,终究撼不动这天下以儒学为纲的根本,还可以笼络拉拢佛教势力。现如今,路勤礼冲到最前面谏言,反倒把自己作成个益州都督,听着风光,不过实权全在益州府长吏手里,到成了个带俸闲人。
哎,虽说如此,叶良翰心里也隐隐不是滋味。他认识路勤礼多年,知晓他的担忧。可若天下人都学他这股子不识时务,对皇上净说些忠言逆耳,怕是上朝的人都得少了一大半。恐怕如今,也只有他还在真地替皇上操心。
叶良翰摇摇头,忽又想起了路家的小公子。谁能想到,武昌侯路大人那样品行杰出的人,居然有那样一个儿子。
路斐今年十九,是国子监有名不好读书的草包纨绔。前不久一声招呼不打,随着新上任的益州都督府长吏离开,就是为了吃那蜀地的龙须虾,麻辣鸡片。
亏他原本还和人打赌,路斐那小子肯定是要像话本一样,演一出纨绔子洗心革面,参军立功。结果嘞,这小子才没那个胆量,战事这才刚刚开始,他就灰头土脸地跑回来,昨儿就在家里和他那赋闲的爹吵架。实在是有其父无其子。
想到这,叶良翰好受了不少。他自己虽然比不过路勤礼,但自问教子有方。自家小子虽平庸,却总比那路斐强上十倍。
这样想着,他埋头又干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才伸腰叹气,乘车回府。谁知马车刚到门口,就瞧见儿子的小厮慌慌张张从门里出来,手上提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站住!”
那小厮见是自家老爷,登时面如土色,却还死死抱着钱袋,撒腿就跑。
人潮正密,车行不快,叶良翰一路盯着前方那小厮的背影,只见他钻进“嘉会行”的牌坊。这地方是个人都能混进去,能是什么好地方!叶良翰越想越气,当即下了车,还没进门,就见到自家傻儿子报这个布包裹当宝贝似的。
“你拿这么多银子,就为了买个玉雕?!”
叶良翰一把拍在柜台上,再也顾不上什么文人风骨。
“你知道你爹我一个月俸禄多少吗!你以为嘉会行的玩意儿能有什么好货?全是糊你这种冤大头的!”
他儿子吓得不轻,赶紧把布解开。叶良翰是礼部尚书,别说一万七,十万七的玉雕他都见过,自然分辨得出好坏,在这地方卖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这……这价钱多少?”
“便宜得很。”傻儿子笑得一脸无辜,“一万七千贯。”
“一……万七?!”
叶良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只要一万七?
——
几日后,嘉会行按晏楚鹤的要求,大力宣传孤鹤居士的名号。与此同时,礼部尚书在的叶家料定这大师低价卖玉雕必有深意,便特意为这琼华瑞鹤玉屏风设宴展览,又寻了个节日献给皇帝,同孤鹤大师卖个人情。
自此,孤鹤大师的名号开始传开,诗人争相题咏,贵族也找到她暂住的府宅托人到求见。
虽说只赚一万七虽对得起她花的心血,但未免还是太辜负自己的手艺了。晏楚鹤咬咬牙,趁着孤鹤大师名声越来越响,联系嘉会行,又收买了些平民放出新的流言。这些流言说法多样,但实质内容都是称孤鹤居士因这玉雕耗尽半生心血,如今心力衰竭,就此闭关谢客。
是的,仅凭一件玉雕名动京城的孤鹤大师这就要隐退了。晏楚鹤也舍不得,可凡事多了就俗了的道理,她是明白的。
再绝世的工艺,若让人频频见到,贬值是迟早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她不甘心只作孤鹤大师的丫鬟——一开始这么做,只是为了便于孤鹤大师的名号打响。毕竟,一个身份莫测的老头总比她这个村里来的少女更符合人们对于雕刻大师的印象。
而现在,她要让这些天‘孤鹤大师’收获的关注,全都为己所用。
洛阳京城的新鲜事总是一茬一茬,昙花一现的人物实在太多,晏楚鹤算是拼尽全力,赶在孤鹤大师的热度消退前,用来到京城买的青田冻石,加上这些天的见闻,拼出新作品——一尊佛像。
以圆雕手法为主,观音立于莲台之上,姿态柔婉,衣纹生动,浅浮雕的技术格外精湛,底座上那些月华水纹,配着半透明的石质,倒有月下观影的错觉。
嘉会行的鉴宝师傅,如今和晏楚鹤固定对接的刘逸春啧啧称奇。他来之前,听说今天这件雕品只是孤鹤大师徒弟造的,还颇为失望。孤鹤大师果然和传闻一样决心退隐。
这件玉雕固然很优秀,但在见过那琼华瑞鹤后,终归还是差了些。若非这顶尖玉材,只怕更显生硬。但看这佛像,足以见得这弟子基本功扎实,将那两种雕法用的出神入化。想来不是敷衍,大概是技术有限,也只擅长这两种,果然,像孤鹤大师那样的人才终究少见。
哎,他操什么心!孤鹤大师的徒弟已经这般厉害,未来京城恐怕不会少他的作品。刘逸春越想越酸,和晏楚鹤议妥雕品后续之事,犹豫半晌,终是鼓起勇气,从怀中取出裹得仔细的木盒,低声道:
“楚姑娘……若能劳烦大师过目一二,也不枉我这一生学艺了。”
“不用麻烦大师,”晏楚鹤眨了眨眼,认真看了中年男人拿出的木雕,摇了摇头,“你这罗汉刻得忠厚,底子打得倒牢过于求稳,这儿,还有这,这几处若是能再轻一些,会好很多。”
“你这丫头懂什——”刘逸春正要反驳,话到嘴边,又哑住了。他看着那尊罗汉,越看越茫然,多年练刀,手稳心拙,到头来,竟被个小姑娘一眼点破,只好红着脸,憋着气,只闷声应了一句便离开了。
这次指教,倒让晏楚鹤生出几分灵感。顶尖匠人为了声名,加上精力有限的原因,往往几年才出件作品。她若想继续赚钱,未必要自己动手。“指点他人”不也是个好方法?
于是,晏楚鹤打着“孤鹤居士”的名义,用之前赚来的钱,买下了一家濒临倒闭的雕刻作坊,改名“孤鹤堂”。她自认为擅长挑刺,三言两语便能指出雕工的弊处,再叫他们浅浮雕的要领,以此为特色。这些人便全成了孤鹤大师的徒子徒孙。
先前,孤鹤大师名气太盛,世上稍微和“鹤”沾亲带故的,都被吹成徒孙之作。晏楚鹤这会儿边打假,边宣传孤鹤堂正品,好不忙碌。
好在,换来的回报是肉眼可见的。
孤鹤堂的名声彻底打响,和先前饱受贵族关注的孤鹤大师不同。这次可是全京都上下,人人以能得到这样的时髦雕件为荣。皇宫里在把玩玉雕,贵族们赏着牙雕,商人们抢着木雕,普通百姓,也能去孤鹤堂门前排队买些弟子造出的石雕。
因为家里经商,晏楚鹤对市舶律、坊市规制极为熟稔。孤鹤堂的定价合律,每日限量,不乱抬价。她待匠人厚道,从不霸占休憩时间。因为这孤鹤堂主要靠她的名声,抽成相当高。尽管如此,这些匠人们的工资也是同行羡慕不来的高资。
当然,改造一个濒临倒闭的小作坊,并非只有手艺和钱财就可以。同行挖人、坊中造谣、货路被截,其间艰辛不在少数。好在,和报复王家相比,这些困难还算小事。
如今,递到孤鹤堂的请帖数不胜数,那些想拜见孤鹤大师的,尽数被她推了。也有人改求晏楚鹤——她这个孤鹤大师代言人倒是乐意。去那些贵人府上,一来参观了解,二来吃点平日吃不到的,三来找想找的人。
不过很遗憾,这些贵族可没有把她当同一阶级的人看。她去了,只能见到管家的大夫人少奶奶,吃饭在偏室小隔间,话题无非是用权势金钱叫她再造些玉雕。
每每谈及此总是叫人头疼。她现在只能笑吟吟地用“大师眼下正在为您更尊贵的贵人赶工”这种借口。
事实上,礼部尚书也好,禁军统领家也罢,那些人要求的雕物,她自己一件都没雕。这些日子实在太忙了,整日奔走账房与工坊之间,忙着应酬、招人、审稿,连刀都少摸。晏楚鹤心中明白,再这样下去,总有一日要露出破绽。
她自有应对之策,皇帝的召见一定快了。
当今皇帝的性格为人她一概不清楚,但有一点,此人会为佛骨雕怒贬朝臣,自然会为她那件月藏观音所动容。
——
自上次琼华瑞鹤玉屏风被送入宫中,当今皇帝便对这孤鹤大师来了兴趣。
景安帝心里惦记着要亲眼见见这位“隐世高人”。偏偏前阵子为了佛骨闹得太大,虽然压得严实,他总觉得有人在非议。
这景安帝除了好吃懒做,最好面子。被路勤礼那样子的大臣指着鼻子骂的情景,他可不想再体会一次。
再说,那大师雕的鹤精妙归精妙,又不是他钟爱的。他放在国库里便算添个吉兆,根本没有拿出来的必要。景安帝一计量,便不再管,这些日子除了偶尔上朝,便全花那为了佛骨专门建造的寺庙上。
至于某些想讨好帝王的大臣,倒是为了恩宠,花了心血找了孤鹤大师的丫鬟,或威逼或利诱,要孤鹤大师尽快造点讨皇上开心的物件。晏楚鹤却是一一回绝,思虑良久,按大夏律法,走的是礼部的月贡路线。
凡地方或民间佳作,皆由礼部筛选、择优进呈。于是那尊“月藏观音”便顺理成章落到礼部尚书,还是那位叶良翰手上。
礼部尚书素来在两派间保持中立,谁都看得出,这佛像一旦入宫,必然得圣眷,便也容不得礼部尚书保持中立。说来复杂,大抵是今儿你挑挑刺拿走,明儿我在你送的路上截胡。双方的小人物斗得不亦乐乎。几番推诿周旋,这玉雕直至一个月后,才在七月十五的盂兰盆节进献。
这日宫中设盂兰盆会,香烟缭绕,百官陪侍,宫乐轻扬。金灯万盏,佛花漫阶,仿佛连空气都沾着檀香气。晏楚鹤雕的佛像随着其他贡品一并呈上,极为突出。
景安帝那般推崇佛教又玩物丧志的人,此刻有多惊讶不用多说。
“妙,妙极!”方才还依在榻上的中年帝王猛地向前倾,眼里闪着光,“造这佛像的匠人可在?”
“回陛下,此人乃孤鹤大师之弟子,姓楚名鹤,其家侍女正在殿外恭候。”
景安帝想也没想,直接道:“好!此人手艺通神,赐百金,封任内教博士,自今以后,非有诏不得雕刻……先这样罢。”
“是。”几名内侍小心翼翼地将玉佛抬到龙案前,一丝不敢晃动。景安帝俯身细看,愈发满意,那观音神色安然,眉目低垂,同白马寺地各有千秋,他改日要亲自去比照一番。正看着,方才离开的下人又回来了。
“陛下,那侍女说说有要事要禀——”
景安帝眉头一拧,语气里透出几分不耐:“怎么连个丫鬟都可以来和朕说话,”他又反应过来,生出几分警惕,追问道:“莫不是那匠人出了事情?!快传她进来!”
晏楚鹤学着领路人的样子,咬着牙压下一身反骨跪下叩首,帏帽低垂,衣色素净,到真像是什么隐世匠人一般:“启禀圣上,民女并非旁人——正是孤鹤大师门下弟子楚氏,承师命奉献此像。”
大殿内除了未歇的佛乐,无人敢发出一点动静。
雕刻大师的弟子竟是女子。
皇上还未说话,在坐的臣子每日先质疑。毕竟晏楚鹤神色安然,进退得体。细想来,先前孤鹤堂的一应交接、往来、签押,全由她出面打点。
朝里接触过孤鹤大师的都纳闷,明明破绽这么多,他们竟然从未怀疑过晏楚鹤就是大师的弟子。要是早知道,哎——
晏楚鹤猜到他们这么想,心里奚落起来,这些人要是真有脑子,早就该怀疑她是大师本尊了。说到底,还是瞧不起她。
“圣上,此事恐不妥,我朝从未有女子为外官之例。”
“是啊,虽说这匠技确有可取之处,到底比不上她师傅孤鹤大师。再说我朝工部自有良匠,何必让这小女子出头,教得天下女子效仿,败坏我朝风气啊!”
“爱卿说的是,”景安帝颇为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他身旁那女子年过四十,雍容华贵却笑得明媚非常,语气又像是设身处地地为国担忧一般:
“既然如此,不如就让楚姑娘到内宫,做个女官如何?臣妾记得尚仪局刚好有空缺呢。这样好的手艺,流到宫外未免太可惜了。”
“她?一个匠人,恐怕字都不认识几个吧?如何做得了女官?爱妃不要开玩笑。”
晏楚鹤心中微讽——她今日敢冒险进宫求个出路,不正是听闻这位皇帝方才将那掘得佛骨的乞丐封为五品奉佛郎。她来前虽做足了期望落空的准备,此刻真听到还是犯恶心。
“皇上前些日子封那位找到佛骨的大人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晏楚鹤听着替自己说话的声音,还是刚刚那位女性。刘贵妃察觉她的好奇,也笑盈盈地看着她,“我看这姑娘合我眼缘,大不了,皇上择个题目考考她。”
景阳帝只当是配合爱妃的小情趣,沉吟片刻,慢悠悠地道:“楚氏,你虽手艺精绝,到底是个女子。朕先前封那奉佛郎,是因佛骨乃天成至宝,贵在本真。你所作之物却是人工之极,你说说,这天成与人工,孰更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