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书斋的掌柜正要合拢大门,冷不防从门缝里忽地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扣死了门板,他竟是分毫撼动不得。
“打、打烊了,客官。”如果来人不是个姑娘家,掌柜的都要以为是遇上劫匪或是砸店的了。虽说这个姑娘身量也是颀长,面貌英武凌厉,眉宇间一股煞气……越瞧越不对劲,掌柜满脸赔笑道:“姑娘要不明天再来吧。”明天多叫两个伙计在店里看着。
“掌柜,这个是你们店里刊印的吗?”
她拿出一本画册放在柜面上,掌柜的一看,这才放松道:“您是来催下册的吧,放心,这可是本书斋独家新作,您下个月头来买,保证不落空。”
对方冷哼一声,又问道:“作画者是谁?”
掌柜小心道:“这封皮上有写,鬼手徐生。”
“我不是问化名。”那姑娘微微一笑,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反而冰冷锐利。她抬起手,两指间不知何时夹起一片看起来纤薄细软的银叶子,掌柜只觉眼熟,再定睛一瞧:这不是她自个头上的发饰么?不知为什么要拿下来一片,正不解其意,一抹一闪而过的亮银色擦着他的眼睛划过……
掌柜的战战兢兢扭头去看,身后的屋柱上仅余银叶子的叶柄还留在外面。
“我问的是此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男是女,年岁几何。”她说着摊开一张银票也放在柜面上,“你们刊印需要提前刻版,想必下册的原稿早已在手中,一并拿出来我看看。”
“这个……要不您下个月再来问……”掌柜不敢直视这位煞神,低头看看柜面,又侧头瞧瞧木柱,一时汗出如浆,嘴唇直抖。钱是想挣,但命只有一条啊!那姑娘等不及了,一大步跨上前来,那气势竟是比彪形大汉还要骇人许多,掌柜的一激灵就吓得两手抱头,眼一闭竹筒倒豆子般说实话:
“对不住对不住!这套画册其实不是我们书斋出的,我们也是从彩丹城鸿鹄书坊进的货,赚个差价而已!我把地方告诉您,您去向他们打听,他们肯定知道!”
对方却并没有轻信,而是伸手道:“把你的货单凭证拿来我看。”
这原不该随便给出去的,但眼下也是无法,掌柜只好找了单据给她。那姑娘看完之后直接把单子收进袖子里,不咸不淡道了声谢:“这个等我去鸿鹄书坊问清楚,再来还你。”
掌柜哪敢多说什么,抹着汗连声应下。
昭早早出得书斋已是暮色四合,想到回去太晚又要挨训,正欲翻身上马,却陡然察觉身后有一道陌生的气息。她蓦地转头,原来是那本画册不经意掉到地上,路过的人好心提醒。那人手里还提着一捆药包,跟昭早早客气两句便快步走向一旁停靠的马车,掀开车帘恭敬道:“公子,药抓齐了,这便送您回府。”
“嗯。”
昭早早耳尖一动,循着这声应答循去,只见肖平就那样淡然恬静、端正稳重地坐在车厢里,一如既往地腰背笔直,宛如古画卷中屹立舒展的苍松,历经不知多少岁月,依然故我。
她怔怔看着,一片茫然,早已忘记自己身处何处,也不在乎今夕何年。她用眼光一点一点描摹他的面貌,重叠成梦中想要看到的幻影。
“早早。”肖平唤她,“有事吗?”
昭早早骤然回神,慌张掩饰道:“没有、没事。”
肖平闻言略略点头,放下车帘,在暮色中渐渐远去。昭早早原地目送许久,霍地跳上马去,满心懊恼:她为什么一句话都没能问出口?
你身体哪不舒服?是生病了吗,吃的什么药?就算是普通同窗之间也应该问候几句,可方才的自己却傻愣在那里什么也没说。
晚风冷寂,昭早早拽紧缰绳,策马扬鞭,落荒而逃般回到府邸。是夜,她睡得好不安生,辗转反侧直至夜深,才入了梦。
梦中,她回到了第一次与宁平公主相遇的那天——那是慕容青的新婚之夜。
“吉时已到,送新人入洞房。”
喜婆的声音高亢而嘹亮。如果是寻常新娘,会被她背进新房,或是被新郎官打横抱进去,但公主是金枝玉叶,她不敢擅动,看新郎官也没有那个意思。
这便不好办。也不是没有自个儿走进去的新娘,但公主腿脚不便,尚需坐步辇,如何走得。
场面一时冷寂。
寥寥宾客也不再说话,现场愈发难堪。喜婆怯怯地向新郎官使眼色求助,新郎官年少有为,生得也英俊潇洒,但性格却着实冷硬,竟是不理会。
幸得公主的两名高大侍女上前解围,一前一后抬起步辇向新房走去。新郎官施施然跟在后面,两袖清风,像个看热闹的闲人。
另有侍从在新房前开门接应,将事先准备好的金玉杆、银剪,并合卺礼的酒盏一块端进去,便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众人回避。
“请自便。”
房中只有他们两个,慕容青吩咐这一声已是仁至义尽。这满桌的散碎礼具他一样也不会用,除了酒可以自己喝。
白天在席上他喝的不算少,不过他一向千杯不醉,再来一壶亦不无不可。慕容青自顾自地喝一杯酒、脱一件衣服,酒喝空时,他已再无一件繁琐加身,大红的喜袍、礼冠扔得满地都是。
露出里面素白的孝衣来。
慕容青活络了两下肩膀,忙这一天也挺累的,他想早点上榻休息。而新娘从始至终端坐在床沿正中,不动如山,不发一语。
“不是叫你自便吗?”慕容青嗤她挡路,“难不成还等我来伺候。”
君臣尊卑早在家破人亡时喂了狗,慕容青迈步上前,直接上手扯掉公主的凤冠,丢在一旁。
没想到珠帘之下还有一张面纱,他才这回想起是听说过公主不仅残疾,面上还有胎记。他讨厌这些影影绰绰的遮挡,像拆之不尽的谎言,不由分说也挥手摘掉,公主一动未动,抬眸与他对视。
平心而论,她的眼睛生得极美,漆星点墨,似寒潭静谧,似广湖无波,仿佛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但确实有一块淡青的印记生在面颊上,颇为破坏美感。
慕容青顿觉尴尬,把面纱又给她戴回去,生硬道:“这般难看,我不会碰你。”
公主并没有如他预想中的恼怒、喝骂或者哭泣,只是淡然应了一声:“嗯。”
慕容青倒觉有两分意思,问她:“你不在意?”
“嗯。”
“可笼络不了我,你如何交差?”
“……”
“你是哑巴吗?”
“不是。”公主静静看着他,又不说话了。
既如此,再多言也是无趣,慕容青微扬下巴,示意她让到床里面。
公主微微颔首,但她腿脚有疾,挪动缓慢,慕容青便一手把住她肩头,一手抄起她膝弯,还算斯文有礼地把人打横抱起来——对方浑身骤然一紧,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弦,看来并不像她方才自述的毫不在意。慕容青并没有兴趣顾及这些女儿家的小心思,只把人递进床铺里头便不再管。
她横卧在喜被上,拢了拢衣襟,似有些意外地抿唇看他。那眼神说不上是探究还是害怕,总归有些怪怪的。慕容青无动于衷,反正新房的床大得很,只要她不吵他休息便好。慕容青和衣卧下,侧身朝外躺着,连片衣角也不相挨着。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慕容青倏地睁开清明的双眼,体察身后细微的动静。此时天还未亮,晨光熹微,红烛早已燃尽,房间内光影昏暗。他背后的人慢慢坐起身来,连呼吸都放得轻缓。慕容青并指成掌,耐心地等待着,只要有一丝风动,他就会抢占先机。
约摸过去两炷香,慕容青翻身而起,不可置信地怒瞪道:“你动也不动的枯坐着干什么?”
公主依然维持着盘腿打坐的姿势,双手轻置于膝,连眼皮也不抬:“做早课。”
“什么早课?”
“诵经。”
“……”慕容青记得她自幼出宫在云天观修行,道家确有早课诵经一说,但此人都成亲还俗了还需要念什么经,他质疑道:“就算如此,你诵经为何不出声?”
公主看他一眼,并未作答。慕容青竟平白无故从她这淡漠的一眼中看出一丝丝委屈,暗道可笑,难不成还是怕搅扰了他,所以才默诵?
这分明是眼见美色迷惑不了,改用柔情曲意逢迎。慕容青冷声道:“以后要诵经自己出去诵。”说罢兀自起身去隔间更衣。
听公主唤侍女进来伺候,慕容青复又想起她这腿脚独自却是出不去,如此一来倒显得自己强人所难。他稍感歉意但不多,眼下皇帝赐这门婚无非是想逼他自乱阵脚,阴暗处无数魑魅魍魉张牙舞爪等着他行差踏错,好将慕容家彻底覆灭。
就如同踩一支竹蒿横渡江面,他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照拂他人。若他落水,一则愧对家族使命,二则有负苍生大义,无论如何,他必须坚持下去——慕容青感到疲倦,放下手中雪亮长刀,结束今日的晨练。
为他持帕捧水的侍从说公主正等在偏厅和将军一起用膳,慕容青点点头,心觉麻烦。到底还是得去,新婚翌日,还有些应酬。
此刻公主换了一身素净服饰,姿仪得体静坐桌旁,只高挺的鼻梁上依然挂着半面轻纱,显得格外出尘脱俗。慕容青莫名其妙:“你还戴这个做什么?”
“我素来戴着,遮丑。”她答。
慕容青半扬眉毛,原以为是尊泥塑的菩萨,没想到也有三分火气,这是在回应他昨夜嘲讽她。慕容青并无所谓,两人安安静静同桌吃着,不一会昨日的观礼太监来见,客套了一番恭贺新人的喜庆话,便行礼告辞回宫复命。
太监一走,慕容青也不想再吃,刚放下羹勺,公主问:“这粥咸吗?”
她问得自然,慕容青随口便答:“还好。”
公主平静道:“那吃完罢。”
慕容青手一顿,神色不善地看向她,反感的意味很明显。对方一泓秋水般的眼睛并未闪躲,全然没什么变化地凝视着他。慕容青莫名被这种古井无波的眼神卸了火气,反正区区一碗粥,吃便吃罢。
她伸手给他布菜。慕容青板起脸十分不习惯,尚未发作,公主又道:“你可否坐得离我近些?”她说得落落大方,话里并无那种矫揉造作的情意绵绵。慕容青回过味来,也对,都是身不由己之人,谁不会逢场作戏?他从善如流挪到她身侧,不仅挨得紧密,还展臂搂住她腰身,触手只觉精瘦柔韧。
礼部来人持圣旨而入,自不需通报,见新人状从亲密,当即贺喜有加,宣读圣旨后又是一番唱和,直到宫中的赏赐都抬上来,再才告辞。
这顿早膳可谓是吃得一波三折。镇陵军还等着慕容青回营主持大局,料理完这些,他当即吩咐手下收拾行囊,对先前‘宠爱万分的新婚妻子’微笑道:“公主保重,我还有要务在身,便不多陪你了。”
公主却道:“带我同去。”
“为何?”慕容青虽如此问,但并不感到惊讶。
公主看他一眼,打开手中卷轴——那是今早御赐的“鸾凤和鸣”图,她对慕容青道:“如果我不能跟在你身边,那么就会再有其他人。”
公主想了想斟酌道,“但我跟那些人不一样。我不会害你。”
“我凭什么相信你?”慕容青嗤之以鼻:“你又为何要向我投诚?今时今日的慕容家,有什么值得公主青睐?总不能是看上我这个驸马了吧?”
他当然是随口戏言,不曾想公主颦眉凝睇,一副受了奇耻大辱的模样。其实她轻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最多是有些微难堪之色,但正因她神情寡淡,这两份难堪倒显得浓墨重彩起来。慕容青见状,心中生出一丝趣意。
“我与你说的是正事。”公主正色道,“关乎大义,我可以发誓,也可以接受你任何的条件。”
慕容青可以暂时信她,毕竟她所言不错,撇开这个眼线,还会有下一个,而下一个亦未必合他心意。他眼中闪过促狭的光,“公主说得这般好听,莫不是真想做我的人?”
这一语双关公主显然并未听懂,只郑重地点头,慕容青忍不住暗笑,居高临下地俯身靠近。公主囿于软椅,无法回避,只听对方在她耳畔低语道:“可我喜好龙阳,难与你有夫妻之实,怎么办?”
“……无碍。”公主答得沉稳,但耳尖已飞起一抹薄红,平添三分恼怒。慕容青憋笑憋得难受,一眨也不眨眼地盯着她看,原来此人羞赧起来才生动,有几分真实的活气,像藏匿在林间偶尔露出尾巴的兽类。慕容青瞧得兴致盎然,连余下的说词都忘了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