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晋王府回来,楚尧觉得心里又变得沉甸甸的,又憋闷得慌。
母后那日渐憔悴的脸庞,晋王三哥那看似关怀备至、实则句句试探的话语,还有自己那悬在半空、不知落向何处的未来……这些念头像水底的暗草,缠住了她的脚踝,把她往深不见底的幽暗里拖。
一连几天,她都提不起什么精神。就连云岫变着法子逗她开心,给她讲宫里新听来的趣闻,她也只是扯扯嘴角,那笑意却到不了眼底。
她只是下意识地,频繁地叫着顾献安随行。
有时候是在永宁宫偏殿外的廊下坐着,有时候是去御书房后头那片竹林里走走,更多的时候,是待在御花园那个临水的六角亭附近。她也不怎么说话,常常就是抱膝坐在亭边的美人靠上,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发呆,或者盯着地上爬过的蚂蚁,一看就是半天。
顾献安就跟在她身后不远处,按刀而立,或者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沉默跟随。她发呆,他便也沉默着,像她身后一道沉静的影子。除了必要的护卫提醒和行礼问安,他绝不多说一个字。
奇怪的是,有他在旁边,楚尧那颗飘忽不定、焦躁不安的心,就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拴住了,虽然依旧沉重,却不再漫无目的地乱飘。他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温润的磐石,而她,只需要靠在这块石头旁边,汲取那一点点令人心安的稳定感。
她知道自己这状态有点莫名其妙,甚至有点矫情,可她控制不住。那些纷乱的思绪,那些无形的压力,她无人可说,也无从说起。只能这样,用这种近乎幼稚的方式,寻求一点点无声的慰藉。
这天上午,天气有些闷热,湖边的垂柳都耷拉着叶子,没什么精神。楚尧依旧坐在老地方,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空茫地看着湖里几尾肥硕的锦鲤慢悠悠地摆尾。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轻声问了一句,像是在问顾献安,又像是在问自己:
“是不是……人长大了,烦恼就一定会变多?”
这话问得着实有些傻气,带着少女特有的、不谙世事的迷茫。问出口的瞬间,楚尧自己就先脸热了一下,有点后悔,这话听起来真蠢。
顾献安似乎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他那平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回公主,或许并非如此。只是因为公主从小生活在陛下、皇后娘娘和诸位王爷的庇护之下,风雨不侵,从未真正需要独自面对世间的艰难罢了。”
他的回答很直接,没有敷衍的安慰,也没有嘲笑她的傻问题。
楚尧扭过头,有些不服气地看向他:“不应该人人都一样吗?谁小时候不是被父母护着的?”
顾献安的目光落在远处的湖面上,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并非人人都有殿下这般的福气。”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语速平缓,“就以微臣来说,很小的时候,母亲便病故了。从那时起,便要学着生火,做饭,给田里的父亲送饭,照顾比自己更小的弟弟。再大一点,就得跟着父亲下田干活,春耕秋收,日头能把人晒脱一层皮。后来……父亲也没了,家道艰难,田产所剩无几,臣不愿困守一方庸碌一生,便将田产都托付给弟弟,自己外出游历。那几年,天南地北,四海为家,几乎每一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着今日的饭食着落在何处,明日的栖身之所又在何方。”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可那些字眼——“生火做饭”、“下田干活”、“饭食着落”、“栖身之所”——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楚尧的心湖,激起圈圈涟漪。这些都是她从未想过,也从未接触过的生活。她想象中的“游历”,是纵情山水,是诗酒风流,而不是……为了一口饭吃,明日的住处发愁。
她眨了眨眼,带着点难以置信:“你……你身手这么好,走到哪里应该都很厉害啊,也会为生计发愁吗?”
顾献安闻言,唇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那笑意很淡,带着点自嘲:“会点粗浅武艺,除了力气比旁人大些,能多扛几个麻袋,多挣几个铜板糊口之外,并无大用。总不能……依仗这点力气,去打家劫舍吧?”
“那……那你也是蛮可怜的。”楚尧下意识地说,话出口又觉得不妥,这语气像是在可怜他,她赶紧岔开话题,“那……那你游历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打家劫舍,抢人钱财的盗匪啊?”
“遇到过几次。”
“真的?”楚尧眼睛微亮,“那你是不是把他们全都打跑了?”她脑海里已经开始想象顾献安一人独战群匪的英姿了。
然而,顾献安的回答却让她失望了:“没有。臣都逃走了。”
“逃走了?”楚尧的音调不自觉拔高,带着明显的失落,“我还以为……你会把他们狠狠教训一顿呢!”
顾献安失笑,摇了摇头:“那些盗匪多是成群结队,动辄三五十人,啸聚山林,凶悍异常。臣孤身一人,双拳难敌四手,除了凭借脚力快些逃走,还能如何?硬拼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
这话现实得有些残酷,打破了楚尧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她讪讪地“哦”了一声,又不甘心地追问:“那……那你遇到过的最惊险的一次,是什么事情?快讲给我听听!”她想起他之前承诺过,只要她想听,他就会讲。
顾献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在他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有些晦暗不明。
“公主,”他声音低沉了些,“这类事情,多半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还是……”
“不行!”楚尧打断他,带着点不依不饶的娇蛮,“你必须得讲!你之前自己亲口说的,只要我想听,你就都讲给我的!你想食言吗?”
她搬出了他之前的承诺,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他。
顾献安看着她那副“你敢不说我就跟你没完”的架势,终是无奈地轻叹一声,不再推辞。
“既如此……臣遵命。”他目光投向湖面,眼神却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某个遥远而惨烈的地方,“臣遇到过最惊险的一次,并非盗匪,而是在同州的时候,撞上了北凉的骑兵。”
他的声音变得愈发沉缓,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平静,却莫名地揪住了楚尧的心。
“那时候是深秋,”他慢慢说道,“臣在同州城南的一个小村庄里,给一户人家打短工,帮着收麦子。天刚擦黑,臣干完活,正准备去找雇主结算当日的工钱,就看见村口的方向,黄沙漫天而起。”
他顿了顿,楚尧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那黄沙里,像是藏着鬼魅一般,有十几道黑影,骑着马,速度快得惊人,直扑村庄而来。”顾献安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紧绷,“臣心知不妙,根本来不及多想,趁着他们还没完全冲进村,就近找了个地窖,躲了进去。”
楚尧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仿佛能听到那雷鸣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那个地窖,入口藏在一堆柴火后面,里面堆着些过冬的萝卜,气味不太好闻。许是这地窖隐蔽,他们没发现臣。”顾献安继续说着,细节清晰得让人身临其境,“臣躲在里面,能清楚地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马蹄声、北凉人叽里咕噜的呼喝声、村民惊恐的哭喊声、东西被砸碎的声音……还有……还有……”
他似乎哽了一下,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楚尧已经能想象到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臣就那样在地窖里,一动不敢动,不知道过了多久。”顾献安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悲凉,“直到外面所有的声响都渐渐平息,只剩下火烧木头的噼啪声,和……一种死寂。臣又等了好久,确认外面真的没有动静了,才敢小心翼翼地推开地窖的盖子,爬出来。”
楚尧迫不及待地问,声音都有些发颤:“那……那个村子呢?被他们抢走了很多粮食吗?”
顾献安静默了一瞬,那沉默像是有千斤重。他再次开口时,声音低沉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粮食,但凡能抢走的,都被抢走了。不能抢走的,大多也被烧了、毁了。男人……都被杀了。女人……”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除了几个年迈老妪的尸体……其他的,大都不见了踪影。房子,也几乎都被点着了,还在冒着黑烟。”
楚尧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了全身,手脚都有些发麻。
顾献安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麻木的平静:“臣那个雇主,一家四口……都死在着火的屋子里,尸体……都烧焦了,辨不出模样。只有他们那个小女儿的尸体……在外面……”
顾献安没有再说下去。
楚尧强忍着那股恶心感。那些画面随着他的描述,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翻腾,血腥而残酷。她从未听过,也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惨状。
亭子里只剩下楚尧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的蝉鸣。过了好一会儿,楚尧才缓过劲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低声问:“后来……后来呢?”
“后来……”顾献安深吸了一口气,“臣在村子里走了一圈。那个村子不大,一共十七户,五十九口人。臣……在村北面找了块空地,把能找到的尸身……都安葬了。”
一个人……埋葬一个村子?楚尧想象着那个画面,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鼻子一酸,眼前瞬间就模糊了。她赶紧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
“边军呢?”她抬起头,声音里带着愤怒和不解,“边军为什么不管?!就任由北凉人这么来去自如吗?!”
顾献安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涩:“北凉人与战马共生,骑兵来去如风,灵活机动。若是几万、几千甚至几百人的大队人马,边军斥候还能提前预警,严阵以待。可像这种几人、十几人的小股队伍,散入边境,防不胜防。其实,每年秋后、入冬之前,正是北凉各部族袭扰边境最频繁的时候。他们往往将千人队伍,化整为零,分成十几人一队的小股骑兵,四处劫掠。这样,即便有几支小队被我边军截杀,他们大部分人马,依旧能抢够过冬的物资,满载而归。”
“怎么会这样……”楚尧喃喃道,心里充满了无力的悲伤和愤怒,“北境的百姓,竟……竟过着这样的日子吗?父皇……父皇他知道吗?他为什么不……”
“陛下当然知道。”顾献安的语气十分肯定,“臣在北境时,听当地的百姓说起,自陛下御极以来,一直在充实边军,修缮加固边墙,北凉人侵扰的次数,已经比以往少了很多。只是……边境线漫长,总有力所不能及之处。凡事……都无法尽如人意……”
他的解释理智而客观,却丝毫无法抚平楚尧心中的惊涛骇浪。她沉默着,胸口剧烈起伏,强忍着的泪水最终还是不争气地滑落下来。不是为了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烦恼,而是为了那些素未谋面、却惨死在北凉铁蹄下的无辜百姓。
她用力抹去眼泪,那股悲伤渐渐被一种更强烈的、灼烧般的愤怒所取代。她猛地抬起头,看向顾献安,眼神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
“你——”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你一个人,最多能打几个?”
顾献安被她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回殿下,这……需看对手实力。若对方武艺远胜于臣,怕是……一个都应付不来。若身手寻常,只是仗着人多,三五个……臣或可周旋一二。”
“好!”楚尧霍然起身,目光在湖边扫视,很快折下两根粗细适中、还算坚韧的柳树枝。她将其中一根扔给顾献安,自己紧紧握着另一根,眼神灼灼地盯着他,“教我!如果同时面对两名贼人,前后夹击,我该如何应付?!”
她需要做点什么!需要发泄胸口这股几乎要炸开的怒火和无力感!她不能再只是坐着,听着,悲伤着,愤怒着!她得动起来!哪怕只是学一点微不足道的防身之术,也好像能离那个残酷的世界近一点,离那种任人宰割的恐惧远一点!
顾献安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紧抿的嘴唇,以及那副豁出去的架势,立刻明白了她的心思。她没有哭哭啼啼,没有瑟瑟发抖,而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想要变强。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多问,默默接过了那根树枝。他知道,此刻的她,需要的不是言语的安慰,而是一个宣泄的出口。
“是,殿下。”他沉声应道,摆开了架势,“请看好。若前后受敌,首要之务,并非硬拼,而是移动……”
楚尧毕竟正经练过几年武功,这些招式技巧只需顾献安稍稍点拨,她便能领会,只是顾献安明显能感觉到,她的力道比平时大了许多。他小心翼翼的应付着,既要让她发泄出胸中的怒气,又怕她受伤。
只是这一切,都被远处的一双眼睛看的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