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
皇帝楚禁柯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最后一本奏章合上,扔在案头那堆积如山的文书上。这些永无止境的政务,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缠得他透不过气。
“出去走走。”他站起身,对侍立一旁的梁公公道。
“是,陛下。”梁公公连忙上前搀扶。
皇帝信步走出勤政殿,不知不觉便逛到了御花园。初夏的御花园,百花争艳,绿树成荫,本是赏心悦目的景致,可落在他眼里,却依旧驱不散心头的沉闷。
行至湖心亭,视野开阔了些。他扶着汉白玉的栏杆,望着浩渺的湖面,正准备深吸几口气,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湖对岸的景象。
只见他的宝贝女儿宁安,正和一个穿着羽林军盔甲的侍卫站在一起。两人手里似乎都拿着什么东西,看不太清。那侍卫时而贴得极近,低头跟她说着什么,时而又见她比划着动作,那侍卫竟也抬手,像是……在纠正她的姿势?两人挨得近,手臂时不时碰到一起,拉拉扯扯,举止……在皇帝看来,着实有些过于亲密了!
而他那向来对旁人靠近颇为挑剔的女儿,此刻非但没有丝毫反感,反而一副全神贯注、认真聆听的模样!
皇后那天带着忧思的话语,瞬间在他脑海里炸响——“臣妾隐隐觉得,尧儿好像有了心上之人了……”
难道……难道就是这个侍卫?!
一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窜上了皇帝的头顶!他的宁安,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明珠,难道真的看上了这么一个……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卫?!这成何体统!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对岸那两道身影,胸口因为怒气而微微起伏。
“梁德贵!”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指着对岸,“公主旁边那人,是谁?!”
梁公公顺着皇帝指的方向眯着眼仔细瞧了瞧,距离有点远,看不太真切,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能这么陪着公主、还能有这般互动的,除了那位顾侍卫,还能有谁?
他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回道:“回陛下,老奴瞧着……瞧着像是顾献安。就是前阵子,陛下您亲自下旨,从巡防营调入羽林军的那位。”
“顾献安?”皇帝蹙眉思索,这名字有点耳熟。
梁公公赶紧提醒:“陛下您忘了?就是之前……齐王寿宴那晚,王太师遇刺,带队赶走刺客,还一眼看出刺客路数的那个年轻队正!周彪还特意提过,说他是个可造之材。”
这么一说,皇帝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当时还觉得此子观察入微,是个人才,所以才调他入了羽林,想着打磨打磨。
想到这一层,皇帝心头的火气似乎消减了一丝丝。但他依旧板着脸,转头看向如同影子般跟在身后的羽林军统领沈恪。
沈恪立刻会意,上前一步,沉声确认:“回陛下,此人正是顾献安。前番因护驾有功,陛下特旨调入羽林军,编入陆巡麾下,负责护卫公主殿下安全。”
皇帝没说话,又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对岸。这次,他隐约觉得,那顾献安好像确实是在指导楚尧些什么动作,楚尧也比划着,两人之间……虽举止略显亲近,但似乎……并没有太过逾矩不堪的行为。
他稍稍松了口气,但疑虑未消。他沉吟片刻,问沈恪:“你觉得……此人如何?”
沈恪回答得一板一眼,却字字清晰:“回陛下,此人身手极为利落,虽非正统武林门派出身,招式却简洁狠辣,深谙战场搏杀之道。平日操练勤勉,一丝不苟。臣与其有过几次交谈,观其谈吐,见识不凡,于兵法韬略颇有涉猎,似是家学渊源。是个……难得的文武全才。”他顿了顿,补充道,“另据陆巡校尉提及,顾献安与公主殿下,早先在宫外便已相识。那日殿下祭母归途,于街市偶遇京兆府捉拿盗匪,顾献安出手相助反被诬陷,是殿下认出其祖传信物,出手解围。方知他乃是……我朝开国功臣,顺义侯顾章的后人。”
“顺义侯的后人?!”皇帝这次是真的惊讶了。还是个勋贵之后?
梁公公在一旁适时地再次敲边鼓,语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恍然:“哎哟!陛下,老奴也想起来了!就是那次!公主殿下回来,还跟您显摆她那‘美救英雄’来着!说得眉飞色舞的!”
皇帝猛地一拍额头!是了!是了!楚尧是跟他提过这么一桩事!说他路上帮了个身手不错的年轻人,还是顺义侯的后人,叫什么……顾献安!原来就是他!
皇帝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名将之后,文武双全,又和尧儿有这般“渊源”……再联想到楚尧那日在皇后面前,掰着手指头说的那些“择婿标准”——有真才实学、心怀天下、品性高洁、沉稳可靠……
好家伙!原来根子在这儿呢!这小丫头,心里早就有人了!还跟他这儿打哑谜!
皇帝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溜溜。自家水灵灵的小白菜,到底还是被猪……哦不,被一只看起来还挺精神的野猪给盯上了!
不行!皇帝转念一想,脸色又严肃起来。就算这小子不错,那也得过了他这关才行!他的宁安公主,岂是那么轻易就能许人的?必须得亲自掂量掂量!
“去,”皇帝对梁公公吩咐道,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传顾献安过来见朕。”
“老奴遵旨。”梁公公躬身应下,转身对旁边一个小太监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小太监立刻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溜烟地朝着对岸飞奔而去。
湖对岸,楚尧刚按照顾献安教的步伐,勉强躲开他模拟的“正面攻击”,正觉得有点心得,意犹未尽,还想再讨教几招如何应对侧面的偷袭。
就在这时,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跑到近前,声音都变了调:
“禀……禀公主!传……传皇上口谕!召……召见顾侍卫!”
楚尧脑子里“嗡”的一声,手里的柳树枝“啪嗒”掉在了地上。她猛地抬头,四下张望,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果然,在湖心亭里,看到了父皇那明黄色的、无比显眼的身影!
她顿时慌了神,脸颊煞白,手足无措地看向顾献安,声音里带着哭腔:“糟了!糟了!被父皇看见了!他肯定误会了!怎么办啊?!”
相比于她的惊慌失措,顾献安却显得异常镇定。他弯腰,将她掉落的树枝拾起,与自己手中那根并在一起,轻轻放在旁边的石凳上。然后,他抬眼看向她,目光沉静,甚至……还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不可查的戏谑?
“公主莫要惊慌。”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殿下与微臣在此习练防身之术,光明正大,并非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可是……可是……”楚尧急得跺脚,父皇那脸色,隔这么远她都能感觉到不对劲!
“公主放心。”顾献安不再多言,对着那传旨的小太监微微颔首,“有劳公公带路。”
说罢,他便跟着那小太监,步履沉稳地朝着湖心亭方向走去,背影挺拔,不见丝毫慌乱。
楚尧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都快跳出胸腔了。她怎能不担心?父皇要是发起火来……她咬咬牙,一跺脚,也提起裙摆,小跑着跟了上去。万一……万一父皇真要降罪,她好歹……好歹也能帮着求求情吧?虽然她自己心里也直打鼓。
湖心亭内,气氛凝重。
“回陛下,顾献安带到。”小太监战战兢兢地禀报。
顾献安上前几步,在亭外阶下撩衣跪倒,姿态标准,声音清晰沉稳:“微臣顾献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女参见父皇。”楚尧也赶紧跟着行礼,声音小小的,带着明显的心虚。
皇帝没理她,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示意她站到一边去。他那锐利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顾献安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刻意营造的威压。
他决定先吓唬吓唬这小子。于是,板着脸,用一种带着明显怒意的语气,沉声问道:
“顾献安!你刚才,和公主在湖边,干什么呢?!”
顾献安刚要开口回话,第一个字还没吐清楚,旁边的楚尧就忍不住了,抢着解释,语速快得像炒豆子:
“父皇!我们没干什么!真的!就是……就是我看顾侍卫的武功路数,和沈师傅教的不太一样,觉得新奇,就……就向他讨教了几招!我们就是在练武!没干别的!”
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父皇那目光,简直像冰刀子一样刮在她脸上。
“朕让你说话了吗?!”皇帝猛地一拍栏杆,怒喝道,“给朕老实站好!再多嘴,回去继续禁足!”
楚尧吓得一缩脖子,委屈地扁了扁嘴,低低应了声“是”,再不敢吭声,只能用焦急的眼神偷偷瞟着跪在地上的顾献安。
顾献安这才有机会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不见丝毫紧张慌乱:“回陛下。公主殿下对臣的家传武艺颇感兴趣,臣见公主本是习武之身,天资聪颖,又好学向上,不忍拒绝,便应殿下要求,指点了几招粗浅的防身之法。此举虽出于殿下好学之心,但确实于礼不合,是臣思虑不周,行事逾矩。并非存心对公主殿下不敬,然不合宫规礼法之处,确系臣之过错。请陛下降罪!”
皇帝心里暗暗点了点头。嗯,有胆色,不卑不亢,临危不乱。是个沉得住气的。
但他面上依旧板着,冷声道:“起来吧。”
“谢陛下。”顾献安叩首,随即利落地站起身,垂手恭立。
皇帝站起身,踱步到顾献安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嗯,相貌堂堂,五官端正,身材挺拔匀称,穿着这一身羽林军的轻甲,更显得英气勃勃。确实是一表人才,带着股将门虎子的精气神。
“顾献安……”皇帝念叨着这个名字,语调平平板板,听不出什么情绪,“朕听说,你是顺义侯顾章的后人?”
“回陛下,是。顺义侯顾章,乃是臣之高祖。”
“顺义侯……”皇帝像是回忆了一下,“据朕所知,那也是本朝开国的名将啊。当年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大小得打了有几十场仗吧?”
“陛下明鉴。臣高祖随太祖高皇帝,历经大小七十三战,六十一胜,十二败。每一战的得失缘由,皆记录于臣之家传兵学之上。高祖留有遗训,后世子孙必学之,尤其那十二场败仗之教训,必须熟记于心,倒背如流。”
“哦?”皇帝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欣赏,“不错。早年沙场浴血,晚年著书立说,传之后世,警醒子孙。这顺义侯,不愧是一代名将,思虑深远。”他目光重新落在顾献安身上,“这家传兵学,朕料想你定然是潜心研习,学有所成了?”
顾献安微微躬身,态度谦逊:“陛下过誉。微臣资质鲁钝,不敢妄言学有所成。然先祖遗训,不敢有片刻懈怠,日夜研读,只求能领会其中一二精髓。”
好!不骄不躁,果然是家学渊源,家风严谨。皇帝心里掂量着,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像是随口拉家常般又问道,“那……顺义侯的后人们,如今都过得如何啊?”
顾献安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坦然回道:“不敢隐瞒陛下。高祖之后,臣家中三代单传。到臣这一代,只剩下臣与幼弟二人。田产金银……如今也已所剩无几了。”
皇帝闻言,真正有些吃惊了:“哦?这是为何?太祖赐下的田产金银无数,就算坐吃山空,也不至于……”
顾献安的笑容更苦了些:“陛下有所不知。臣之祖父……性情豪爽,却……不善经营,且……生性好赌。纵有万贯家财,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般挥霍。到了臣父辈,便已捉襟见肘。传到臣这里……便只能靠着几亩薄田,和这‘奉车都尉’的俸禄,与幼弟二人,勉强度日罢了。”
“唉……”皇帝听罢,长长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真实的惋惜,“想不到啊想不到,一代名将之后,竟……竟落魄至此。”他看了一眼顾献安,又道,“只可惜,本朝祖制,所有爵位,除世袭罔替者外,皆是世降一等。否则,就算家道中落,你亦可凭着个侯爵的俸禄,一生衣食无忧了。”
他这话带着点试探,想看看这年轻人是否会因此心生怨望,或者企求恩典。
然而,顾献安却抬起头,目光清正,神色坦然,甚至带着一丝凛然之气,正色回道:
“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
此言一出,旁边的梁公公和沈恪心里都咯噔一下。
皇帝也微微眯起了眼。
顾献安仿若未觉,继续朗声说道:“臣高祖之侯爵,乃是在沙场之上,一刀一枪,凭军功挣来!然臣之曾祖、祖父、父亲,乃至臣自己,于国于民,无尺寸之功,安敢恬居侯爵之位?太祖皇帝念臣高祖劳苦功高,特许其子孙后代,可降等承袭伯爵、男爵,乃至臣今日,仍蒙恩荫,得有‘奉车都尉’之爵位,领取朝廷俸禄。此已是太祖皇帝,乃至列位先皇,天恩浩荡!臣感激不尽,岂敢再有非分之想,奢求更多恩典?”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年轻人特有的、锐不可当的志气与傲骨:
“臣以为,大丈夫立于世间,若要封侯之位,必要先有封侯之功!”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如同金石交鸣,在湖心亭内回荡。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目光灼灼、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看着他脸上那份不掺假的傲气与坚定,心中最后那点因他“侍卫”身份而产生的芥蒂,忽然间就烟消云散了。
好志气!不愧是将门之后!有骨气!有担当!
他微微颔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赞赏。
而一直提心吊胆站在旁边的楚尧,在听完顾献安这番话后,只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全身沐浴着炽热的阳光,暖洋洋,甜丝丝的。她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听着他那番不靠祖荫、要靠自己的宣言,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心里像是揣了只小兔子,砰砰乱跳。这感觉……这感觉比听那些华丽的诗词歌赋,还要让她心动。
志气是不小。皇帝心想,就是不知道,是真有本事。
想到这儿,皇帝重新坐下,神色恢复了帝王的沉肃:“你之前说,游历了数年。可曾去过北境?”
“回陛下,臣在北境甘州、宁州、同州、云州等地,都曾逗留过,长则年余,短则数月。”
“有何收获?”皇帝的问题开始带上考较的意味。
顾献安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北境各州,土地贫瘠,气候干旱,可耕之地本就稀少。加之连年饱受兵乱之苦,胡骑时常南下劫掠,百姓往往不敢安心耕种,导致田地荒芜者众多。民生……甚是凋敝。臣所见百姓,大多面有菜色,衣不蔽体者,亦不罕见。食不果腹,乃是常事。”
皇帝听罢,面色凝重起来,久久没有说话。这些情况,他通过奏章知道一些,但从一个亲身游历者的口中如此具体地说出来,感受又自不同。沉重的压力,再次萦绕心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问题变得更加犀利,直接涉及军国大事:
“前些日子,兵部有奏报,说北凉于漠南一带,集结了三十余万人马,蠢蠢欲动,意图南下。依你判断北凉此番,会主攻何处?”
楚尧在一旁听得心都揪起来了。父皇这……这多少有点难为人了吧?顾献安手里又没有兵部的详细探报,边境线那么长,这让他怎么判断?这分明是在刻意刁难啊!
然而,顾献安并没有露出任何为难的神色。他蹙眉沉思了片刻,抬起头,目光坚定,吐出了两个字:
“甘州。”
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哦?”皇帝眼中精光一闪,“理由呢?”
“北凉用兵,向来以利为先,不讲虚招。此番集结三十万大军,规模空前,所求必大,定是想攫取巨额利益,满载而归。”顾献安侃侃而谈,思路清晰,“甘州城外,地势开阔平坦,极利于北凉骑兵驰骋,也方便攻城器械展开。一旦甘州城破,则漳水以北,宁州、肃州等五州之地,再无险可守,门户大开,必然相继陷落,北凉可长驱直入,劫掠范围极广,获利最丰。”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反之,若主攻其他方向。譬如同州,多山地,不利于北凉骑兵发挥优势;譬如朔州,有洮水天险阻隔,难以迅速突破。即便北凉能攻破城池,但想要深入我境腹地,攫取足够的利益,却是难。因此,臣大胆推断,北凉此番,必会以主力,猛攻甘州!以求一击得手,获取最大战果!”
皇帝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心中已是波澜起伏!
此子仅凭对北境各州山川地理的熟悉,以及对北凉人作战习惯的了解,在没有任何情报支持的情况下,竟然做出了与那些兵部将领们,完全一致的判断!
此人可用!
然而,帝王心术,让他绝不会将这番赞赏轻易表露出来。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对顾献安道:“你是名将之后,家学渊源,更当知晓这宫中的规矩,知晓主仆有别,君臣之分。万不可有半分逾矩之举,坏了礼法,明白吗?”
“父皇!我们真的没有……”楚尧一听这话,又急了,忍不住开口辩解。
皇帝立刻瞪了她一眼,楚尧委屈地瘪瘪嘴,再次噤声,只能求助般地看向顾献安。
顾献安深深一揖,语气郑重:“陛下教诲,臣谨记于心。定当时刻恪守宫规,安守本分,谨守臣礼,绝不敢越雷池半步,绝不敢有任何冒犯公主殿下、违背礼法之举!”
“嗯。”皇帝这才像是满意了,挥了挥手,脸色依旧板着,“下去吧。”
“微臣遵旨。微臣告退。”顾献安再次行礼,随即转身,步伐沉稳,不疾不徐地退出了湖心亭,沿着来路离去。
楚尧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树丛后,想追上去,又偷偷回头瞄了一眼父皇那依旧没什么笑容的脸色,心里七上八下的,终究是没敢挪动脚步,只能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低着头,绞着衣带,站在原地,等待父皇的发落。
“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皇帝看着她那副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故意板着脸训道,“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矜持?跟个侍卫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父皇……儿臣真的没有……”楚尧抬起头,眼圈都红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委屈。
“好了好了,”皇帝看着她那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心头一软,终究是舍不得再多苛责,挥挥手道,“别杵在这儿了。去,去陪你母后说说话去。”
楚尧如蒙大赦,连忙福了一礼:“是,父皇,儿臣告退。”声音里还带着点未散的哽咽。说完,也不敢多留,低着头,快步离开了湖心亭,那背影,怎么看怎么透着股委屈巴巴的劲儿。
直到女儿的身影也消失在视线里,皇帝脸上那刻意维持的严肃,才如同冰雪消融般,缓缓化开,最终露出了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轻轻捋着胡须,目光还望着顾献安离开的方向,低声自语道:
“是块好材料。只是……现在还不行,太嫩了点,缺乏历练。”他顿了顿,对梁公公吩咐道,“找个机会,得让他出去历练历练,见见真章才行。”
梁公公何等机灵,立刻顺着皇帝的话音,笑着凑趣道:“陛下圣明!那是自然!若无‘封侯之功’,怎配得上……咱们金尊玉贵的宁安公主呢?”
皇帝闻言,转头笑骂了一句,作势要踢他:“就你话多!就你明白!”语气里却并无多少责怪之意。
梁公公灵活地一闪,嘿嘿赔着笑:“老奴多嘴!老奴该死!陛下您别动怒,老奴再也不乱说了!”
皇帝哼了一声,假装生气地拂了拂袖子,转身朝着勤政殿的方向走去。只是那步伐,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梁公公赶紧带着一众内侍,快步跟上,嘴里还在不住地告饶:“陛下?陛下您慢点……老奴知错了……”
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层叠的殿宇廊庑之间。
湖心亭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微风吹过湖面,带起粼粼的波光,映着初夏愈发耀眼的日光,晃动着,跳跃着,仿佛刚才那场暗流涌动的问对,从未发生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