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阙神君与裴臻带着仍未苏醒的野萝和盛瑛,早已抵达碧灵圣宫,灵池波光粼粼,泛着莹莹清辉,将二人身形温柔托起,浮于水面之上。
司文神君设下法阵,灵池连接外面的飞龙水晶,引天地灵气修复二人受损元神,裴臻静立池外,独自默默守护。
定阙神君又匆忙赶赴极北的龙族圣地,欲将盛珏元神置于灵泉之眼,借万年地脉之气温养。
野萝做了一场梦。
似是过去,又好像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梦里人影憧憧,万千景象如走马灯般奔腾而过,却隔了重重纱幔,看不清是何人,也辨不出是何方,甚至一时分不清哪句是自己的声音。
有人在争执不休,或为一片落叶的归处,或为一条小溪的流向……各有各的道理,话越说越急,字字不肯退让,似是想让对方认同自己的观点。
争辩到最后,她总算听到自己的声音,喟叹道:“说这么多又有何用,本就没有赢家。”
景象依旧模糊,声音仍然混乱,但她知晓已经换了天地。
“这世间究竟有什么?”
“那些生灵,终日忙忙碌碌,又在追寻什么?”
“他们为何哭泣?看上去好像很痛苦。”
“可他们……也在笑啊。”
“万物终将归于混沌,既如此,何必苦苦挣扎,不如就此消散,重回太初。”
“结局虽然一致,可存在本身,活着的万千瞬间,便足够美好。”
“到此为止罢,既然永远相左,各执一念,何必继续,我不想再听了!”
那段对话如群山压来,沉重得令她心头一紧。
画面接着旋转变化,宛如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朦朦胧胧,气氛却瞬间轻松不少。
盛瑛清越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他音色如玉,语气间满是焦急,又携着缕难言的羞窘。
“你,你这人怎么回事?怎可当着别人面宽衣解带,踏入泉中!”
“咦?什么东西藏在那?”
“东西?过分了啊。谁藏了!我一直便在此处!”
“奇怪,你看得见我?”
“这话才奇怪呢,我又没瞎,倒是你……说话前能不能先把衣裳穿好?再不穿,我可转头了啊!”
无数画面瞬间闪过,根本来不及成形,只留下一片乱糟糟的影子,时间像是过了很久。
“待离开这片神域,我们说不准很难再见了。”
“那不正好?你实在吵得很,而且你这张脸我也早看腻了。”
“看腻?那为何还紧握我手不放?”
“还不是怕你被乱流卷进去!”
“哦?原来我这么弱不禁风,那看来是得一直牵着了。”
“你想得美……不过牵着也行,但你要应我件事。”
“说说看。”
“不准再揉我头发!”
“我尽量。”
“不准再捏我脸!”
“这却难办。”
“你这混蛋,那……你离开神域后,不准忘了我!”
“这话该我说才对,你若敢忘我,我可不会轻易罢休。好了,你也得应我一件事。”
“什么?”
“我会来寻你,届时你不准躲,九重天你也要常来,若能久居,就更好了。”
“胡闹,我和你们不一样。”
“那又如何,我根本不在乎。”
“你连神域外的星河都未曾看过,怎知不会看腻?”
“看腻了也得忍着,毕竟已经看习惯了。我这个人,认定了,就懒得改。”
“喂,你说话就说话,又捏我脸!”
声音在此戛然而止,梦中的画面化作流萤,一个个隐入幽暗。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还来不及喘息,便被无数破碎的杂音彻底吞没,她被困在声浪中央,无处可避。
太华殿。
宣唐金仙一番慷慨陈词之后,殿内众神仙相识片刻,竟有近乎八成的神仙默默站到了他那一侧。
伽铃上神见此,脸色罕见地冷了下来,她知不管她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那些神仙的想法了。
北冥王凌坤负手立于殿中,蓝眸缓缓扫过在场神仙,湛蓝长发无风自动,目光所及之处,神仙们有的故作镇定,有的垂首整理衣袍,无人敢与他对视,他嘴角忍不住掠过一抹冷笑。
天帝端坐于九重宝座,留下一句闭关静修搪塞,神色平淡如常。
凌坤心知肚明,这些神仙见野萝一跃登临九品九阶,又轻易逼退魔族,如今更是展露出连他们都看不透的超然力量,一个个早已坐立难安。
静修不过是暂时的托词罢了。
凌坤几乎能预见接下来的每一步,天帝一方面以怀柔之术安抚野萝,另一方面又会暗中布局。不出意外,众神仙将联手设下重重禁制,既要控制野萝行动,更要逼出她体内的碎片。
凌坤眸色一暗,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大殿:“昔日共议让野萝集碎片的,是诸位,亲自将她奉为战神的,也是诸位。如今她历经劫难,即将功成,诸位却因忌惮她实力超群,就打算强取她体内碎片,这般行径,与过河拆桥何异?”
他环视众仙,视线最终落在宣唐金仙的脸上。
这老头是世间第一位飞升之仙,如今高居神仙之首,连同其徒华空金仙,皆是一心只为天界,一个比一个死板,从不知变通二字如何书写。
“本王知晓诸位顾虑,却不能认同方才提议。诸位可还记得,近来常予海边域天门震荡,浊气已侵蚀千里,人间更是灾疫肆虐。若他日大劫再临,诸位就这般自信用不着野萝?届时又要以何等面目请她出手?”
凌坤话音落下,殿内霎时一静,众神仙面色大变,对视间,脸上尽是难以言说的沉重。
不久前与贺昶一战时为何全然落于下风,还不是因天门震荡,导致九重天几座殿宇轰然倾塌,他们一边忙着稳住九重天根基,一边又急匆匆赶往常予山加强封印,才会那般狼狈不堪。
天门松动,曦神的镇压想来撑不了多久,万一暝神出世,那将是六界浩劫!
重塑混沌鼎,已迫在眉睫。
凌坤紫袖一拂,掀起一股凛冽寒意:“本王言尽于此,往后诸事,莫再来扰本王。”
天帝眉头紧锁,宣唐金仙被那眼神看得脊骨发凉,巽珖大帝猛地拍案而起:“凌坤,何为莫再扰你,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乃一方王尊!”
凌坤脚步微微一顿,侧首回望,蓝眸映着众神仙各异的神色:“正是记得,才更不能与诸位,同流合污。”
经过伽铃上神时,凌坤对着她颔首致意,而后不再停留,大步流星离开太华殿。
云阶尽头,凌坤身影渐行渐远,巽珖大帝面色铁青,他怎么生出这么个逆子,固执己见,当众给他难堪,偏偏又奈何不得,真是气得他头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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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袋中的几人,也被野萝的力量治愈,唯独淇奥一人除外。
神志清明后,几人从黑白乾坤袋相继而出,炫离开时将淇奥也一并带出,后者仍然陷于心魔之中,眼神空洞,如同没有灵魂的傀儡。
几人环顾四周,认出身处碧灵圣宫内殿的灵池之畔,皆是一怔。
阮思瞥见池中昏睡的野萝和盛瑛,上前质问裴臻究竟发生何事。
问人得有问人的态度吧,以为自己是上神就了不起了?
裴臻一张脸冷得像寒窟的冰块,理也不理阮思,甚至还别过了脸。
阮思气得广袖一挥,愤然离去。
荷花身体虽已恢复,可却依旧糊涂,她绕着灵池一边嘿嘿笑,一边蹦跶跑,险些将裴臻撞入池中,后者本就不高兴,站稳后闭了闭眼睛,生生压下心头火气。
牡丹紧随其后,连声道:“失礼了,荷花神志不清,还请小殿下见谅!”
“罢了。”裴臻眉峰未展,又见荷花攀着池沿欲往下跳,急喝:“快拦住她!”
花神应时序长袖轻扬,将荷花凌空带离池边,她上前温声相询,裴臻这才简要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
应时序闻言瞳孔一震,容色瞬间惨白,声音抖得不成调:“你是说……战神她竟然重塑了……九仪元神……”
话音未落,人已软软晕倒在地,牡丹又连忙上前相扶。
炫舒展着久违的轻健身躯,他旧伤尽去,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就连无间之地染就的沉疴也消散无踪。
炫环顾周围,池中那两人,状况并不危急,想是不日便能醒来。再说其中一个可是拥有神器碎片,他能痊愈,估计便是因为她。
炫深深吸了一口气,九千多年啊,他终于再度呼吸到外面的清冽气息了。
忽然,一阵熟悉的铃声从远处传来。
是伽铃!
炫心脏猛地一跳,竟莫名慌乱起来,他尚未想好要如何面对故人,低头瞥见自己一身狼狈,当即转身,悄然朝另一方向飞去。
九千年了,总该先去看看常予山的梧桐树,是否依然是当年的模样。
妖界动乱已被彰遗族所平息,幼箐一条命得来极不容易,可她也不能再寻死觅活。
早在与炫天池一战时,幼箐便恢复了姨母抹去的记忆,既然有愧于妖族,她决意用余生赎罪。
幼箐亲自将当年真相昭告妖界,为朱雀一族洗刷了污名。
消息传开,群妖哗然。
早就生有异心的妖族哪肯轻易罢休?当即借着为朱雀族鸣不平之名,高喊“彰遗族滚出栖霞峰”,斥其不配执掌妖界。
面对汹汹众议,幼箐立于高处:“先祖之过,无可辩驳。然而观越是观越,元青是元青,这妖皇之位,诸位若想要,尽可来战。妖界以力为尊,谁能赢我,妖皇宝座我当即奉上。”
的确有妖族前来挑战,面对凌厉杀招,幼箐并未下死手,只是将对手一一逼退,来者无一不惨败而归。
炫先来了趟无上山,绕着栖霞峰飞了一圈,竟有妖上前奉承,想让他做妖皇。
炫漠然留下一句,他才不要收拾彰遗族留下的烂摊子,便挥翅而去。
幼箐随即颁布三条铁律。
其一,妖皇之位,永启挑战,胜者为尊。
其二,彰遗族即日迁出栖霞峰,归还朱雀故土。
其三,严禁贩卖契奴。旧契悉数作废,当即刻解契,放凡人还乡。违者严惩不贷,昔日钱财只当买个教训。
最后宣告:“妖界旧规当革,即日起,广纳众议,共立新章。”
此言既出,群妖虽有不满,却也不得不折服于幼箐的魄力。一来破出封印的朱雀炫居然没找彰遗族的麻烦,二来幼箐有实力,亦有担当,或许真的能引领妖界走向新生。
炫当时离开天池后,池水几乎被他的烈焰蒸干,幼箐打算重建此地,作为彰遗族新的栖身之所。
姐姐虽治好了她的怪病,她却不能再依赖姐姐,如今该轮到她来守护同族,救治鸟儿。
羽毛划过手腕,她以血为引,尝试救治族鸟。病鸟羽翼渐丰,她眼中燃起希望,既然此法有效,她再遍查古籍,假以时日,必能寻得救治全族之法。
契奴一事关乎两界信义,她还得亲赴九重天一趟,方显郑重。
更何况如今天门震荡,妖界灾异频生,亦需和天界共筹应对之策。
待到诸事商议结束后,当她提出想探望九和战神时,却遭到了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