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楼的生意总算是走上了正轨,一条原本湍急险恶的溪流,终于汇入了相对平缓的河道。账目清晰,客流稳定。姚筝肩上那副最沉重的担子,终于暂时可以卸下。
这一松懈,她立刻便想起了被搁置许久的明德学堂。算起来,竟有将近半个月未曾踏足那里。心中不免涌起一阵愧疚,那些孩子们求知或厌学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于是,周末一早,她便吩咐贺斩备车,径直前往明德学堂。
初秋的暖意直到晌午才姗姗来迟洒在青石板路上,姚筝身子随着马车在路上的颠簸轻晃。她心中盘算着这半月落下的课程该如何补上,又该安排哪些学生出国留学,哪些学生该走上属于自己的路。
马车在学堂门口停下。
姚筝在贺斩的搀扶刚下车,还没来得及整理一下衣襟,便看到李老师正从院子里踱出来,面色古怪眉头紧锁,双手背在身后,不停地来回踱步,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李老师,小有不见,早上好。”姚筝笑着上前打招呼。
李老师闻声抬头,一见是姚筝,脸上非但没有露出往日的欢迎之色,反而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神色瞬间变得更加慌乱和愧疚,甚至一个箭步上前,下意识地张开手臂,似乎想要阻拦她进入院子。
“姚.....姚先生!您……您怎么今天来了?”
自从姚筝开始教授课业,大家便不再称呼她为老板,而是先生。见到姚筝的瞬间,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不自然的紧张,眼神躲闪,不敢对视。
姚筝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心中升起一丝疑虑。
李老师这反应,太不寻常了。
她微微蹙眉,目光越过李老师,试图望向院内,却被他的身形有意无意地挡着。
就在姚筝准备进一步询问时,一种异样的感觉猛地攫住了她——太静了!
现在是上午,本该是学堂里书声琅琅的时候!
可此刻,院子里除了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李老师粗重不安的呼吸声,竟是一片死寂!没有孩童的嬉闹,没有朗朗的读书声,甚至连先生授课的声音都听不到。
姚筝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心头。她绕过试图阻拦的李老师,快步走到院门口,向内望去——
空荡!前所未有的空荡!
原本应该坐满学生的教室里,空无一人。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也没有了课间追逐玩耍的身影。只有几只麻雀在空地上蹦跳觅食,更反衬出这死寂的可怕。
“李老师!”姚筝在院子里小转一圈回过身朝对方迫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锐利地盯住面色惨白的李老师:“学生呢?学堂里的学生们都到哪里去了?!”
李老师被她那凌厉的目光看得浑身一颤,知道再也瞒不住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无奈愧疚和一丝愤懑,干脆坐在门槛声音干涩地哀叹道:
“姚先生......您......您这么久没来,大家听说您那边经济困难,都担心学堂开不下去。有些老师心里不踏实,也没有心思留在这里,今天请假明天旷工的,说也说不清楚。孩子们.......孩子们本就对那算术觉得艰涩困难,您不在,没人镇着,就经不起一点点的严苛,但凡我声音大了点,他们......他们干脆就都跑到后山上去玩了!我一个人,根本抓不过来啊!”
姚筝的眉头紧紧蹙起,这已经够糟糕了,但她直觉事情绝不止于此。
李老师顿了顿,一拳砸在门框,脸上露出疼痛又无奈的神情,继续说道:“这还不算,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黑心肝,在附近散布恶毒的谣言!说......说您办学是居心叵测,是为了用孩子们的灵气去供养后山的妖怪!还说您自己就已经被鬼迷了心窍,现在又要来祸害孩子们了!”
他越说越激动:“这话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那些有爹有娘的孩子家里听了,哪里还敢把孩子送来?这半个月,陆陆续续的,但凡是家里有长辈的,几乎全都把孩子接回去了!有些教工见不得孩子回去受苦,想要阻拦,结果那些人一口唾沫星子吐过来,怎么拦也拦不住啊!”
姚筝听着这荒谬至极恶毒无比的谣言,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
“那......现在学堂里,还有几个学生?”她声音沙哑地问。
李老师指了指后院厨房小院,语气更加低落:“剩下的,全是些无父无母无处可去的孤儿,还有一些,是家里虽有人却不舍得给口吃的女孩子。可是......他们现在也不愿上课了,就在那小院里待着。”
“孩子都是好孩子,就是......就是心野难驯。”
姚筝不再说话,径直朝着那小院走去。
小院里,果然聚着七八个年纪不等的孩子,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他们并没有在玩耍,只是或坐或蹲地聚在一起,低声聊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麻木和认命般的懒散。
见到姚筝进来,孩子们停下了交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眼神复杂,有好奇,有畏惧,也有明显的疏离。
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吉祥,是这群孤儿里年纪最大的。她脸上脏兮兮的,头发也乱蓬蓬的,但一双眼睛却很大,此刻正带着一种故作成熟的倔强,看到姚筝的出现本能的站起身。
姚筝走到她面前,帮她拍拍肩膀上的灰尘,声音尽量放得柔和:“吉祥,大家都在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去上课?”
吉祥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避开姚筝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固执:“先生,上课太累了。一支笔又小又贵,把我卖了也买不起。”
她抬起头,看着姚筝,眼神里竟然有一种近乎通透的绝望:“学那些有什么用呢?我们这样的贱命,等到哪天您这不要我们了,运气好被哪个男人捡去给口饭吃,运气不好,死了也就死了。”
“是啊,女孩子最后都是相夫教子,我们只想知道怎么做好妻子怎么做好母亲,我们从出生到现在就在外面,我们就只想以后有瓦遮头有饭吃饱。”
“我们不想像你一样,我们害怕和陌生人说话。”也有男孩子直白:“我们就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躺在炕上睡大觉。”
其他孩子,尤其是女孩子也纷纷低下头,或是默默点头,显然,吉祥的话代表了他们普遍的想法。姚筝高高在上的学习,根本不接地气,早已被现实的冰冷和无知的恐惧冲刷得所剩无几。
姚筝看着这一张张稚嫩却超出年纪承受范围的小脸,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最没资格说什么。
当前的谈判沟通结果是一边倒,如果只靠争论和言说,结果对姚筝并无益处。
学习与成家并不违和。
但大家好像,都认为她迫使学生们必须要从中二选一。
她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些沉重的话题从未发生过。她拍了拍手,揉揉身边孩子的脑袋,对孩子们说道:“好了,既然今天大家都不想上课,那就不上了!走,我请大家去望江楼吃饭!都饿了吧?”
孩子们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姚筝。
“可是我们没有听你的话,我们不配......”
“那里太贵了,我们这么多人,会吃穷你的......”
孩子们的关心总是真诚而坦然。
姚筝不由分说,招呼着贺斩和李老师帮忙,带着这群懵懵懂懂的孤儿,离开了死气沉沉的学堂小院,走向了外面那个鲜活喧闹的真实世界。
望江楼里,姚筝特意安排了一个临街的雅间。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饭菜,孩子们起初还拘谨着,但在美食的诱惑下,很快便放开了,吃得满嘴流油,小脸上终于露出了属于他们这个年龄的单纯的快乐。
吃完饭,姚筝并没有立刻带他们回去。她领着他们,在熙熙攘攘的街道里穿梭。
“你们看,”她的声音清晰而平和,示意身边的孩子们观察:“那个穿着长衫拿着账本,在铺子里进进出出的,是经理,就是......掌柜,他在管理生意,需要会算账,会照顾客人。”
“那边穿着统一短褂忙着招呼客人的,是跑堂或者伙计,他们手脚麻利,记性好要知道每道菜的名字和价钱。”
“瞧,那个背着药箱行色匆匆的,是大夫,他们懂得很多草药的道理,能治病救人,需要认识很多很多字,看懂很深奥的医书。”
“还有那边大楼里走出来的,穿着得体的套装的女人,是职员。”她一一指点着,将商贩、职员、医生、工匠这些抽象的名词,与街上鲜活的人物对应起来。孩子们跟着姚筝在街道上穿梭,仰头观察道路两边的建筑,睁大了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听着姚筝的讲解,原本模糊的世界,似乎正被一点点填上具体的色彩和名称。
接着,姚筝示意了一下身后的贺斩。
贺斩有些腼腆,但在姚筝鼓励的目光下,他走到街边卖麦芽糖的商贩前,轻咳一声:“麻烦给我们12块麦芽糖。”
“啊,是麦芽糖!”
“谢谢贺斩哥哥!”
“那该给多钱呢?”姚筝的问题恰到好处的提出来。
贺斩自豪的环顾众人:“1块麦芽糖是一角钱,那么12块——”
在所有人茫然的眼神中,贺斩继续:“是一块二!”
孩子们看着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高大英武的贺斩哥哥,竟然能算出这么多麦芽糖的价格,脸上都露出了惊奇的神色。
做完这一切,姚筝没有再提一句关于学习有用的话。
她只是微笑着对孩子们说:“好了,今天玩也玩了,吃也吃了,见识也长了。大家都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回去之后,不用想功课,就想想......你们今天看到的这些人,想想他们做的事,想想......你们自己。”
她让李老师将孩子们送回了明德学堂那间空旷的只剩下她们的小院。
夜色渐深。
偌大的学堂里,只有这间小院还亮着微弱的灯火。
小姐妹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睡去,而是兴奋地将几张课桌拼凑在一起,铺上干燥的稻草和粗糙的布单,做成一个巨大的通铺。
她们并排躺在坚硬的床铺上,望着头顶由圆木拼成的粗糙却结实的天花板,兴致勃勃地聊着今天的见闻,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那个女职员的裙子真好看,蓝底白花的......”
“我可不敢当医生,他们身上的药味,闻着就害怕......”
“贺斩哥哥长得真好看,又那么厉害......”
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她们谈论着职业,谈论着见闻,没有人再提起什么算命什么鬼怪的传说,也没有人怀疑学习无用。
李老师举着夜灯站在教室外,听到孩子们安心向学的讨论声,不由低头微笑长吁一口气,沿着长廊回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