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渐沉的暮色中,不紧不慢地驶向姚府。
车厢内,姚筝慵懒地靠在软垫上,手中拿着一卷闲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带着几分思索,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明德学堂那些孩子们迷茫又逐渐燃起星火的眼神,还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剩下的,就是去一个个家访,将那些还有希望的孩子们召回学堂,做好日后的打算。
车辕上的贺斩,此刻心中亦是波澜起伏。
他回味着今日自己在姚筝身边,一起接受孩子们的崇拜。不是低她一等的下人,而是和她同一地位同一边的人。
这种平等的滋味实在是太好了,好到他有些回不去了。
行至一段相对僻静的道路,贺斩忽然勒了勒缰绳,让马车的速度稍稍放缓。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过身,隔着那晃动的车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低声问道:
“小姐......我,我今天的表现......好不好?”
车厢内的姚筝闻言,微微挑眉,她放下书卷,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手,用那卷起的书册,轻轻挑开了车帘的一角,露出了半张带着似笑非笑神情的脸庞。此时天色已暗,车檐下悬挂的灯笼透出昏黄的光晕,映照在她清丽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朦胧的轮廓。她歪着头,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贺斩那带着紧张神色的脸庞上,声音带着点戏谑的反问:
“你觉得呢?”
到底是生意场上的人。
她的眼神仿佛带着钩子,轻轻巧巧地,就将问题抛了回去,也让贺斩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耳根在暮色中悄悄泛红,踟蹰了半晌,才像是鼓足了勇气,声音更低了些,带着点笨拙的直白:
“我......我想讨个好。”
“讨个好?”姚筝愣了一下,一时没明白他这略显突兀的话是什么意思,只觉最近贺斩像是吃错药对自己到底是随意了些。她眨了眨眼,疑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最近想买什么东西吗——”
她的话没说完,贺斩忽然转过头来。
暮色四合,天光暗淡,但他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牢牢地锁住了姚筝的视线。那里面没有了对赏赐的具体诉求,只剩下一种滚烫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像无声的潮水汹涌地朝她涌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和一种不容错辨的迷恋,将她整个人无声淹没,狠狠吞噬。
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望着她。所有的言语,在那双眼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姚筝被他这直白炽热到几乎烫人的目光看得心头猛地一跳,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她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想要用言语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然而,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毫无预兆地,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从天际砸落,瞬间就连成了密集的雨幕,敲打在马车顶棚和车辕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冰凉的雨丝被风卷着毫不客气的溅到了贺斩的脸上和身上,也惊醒了怔忡中的两人。
姚筝猛地回过神,看着瞬间被淋湿的贺斩,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自己也未察觉的急促,开口道:“知道了!你......你快进来避雨!”
这话脱口而出,她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这于理不合的让他进车厢?与她同处一个狭小密闭的空间?
贺斩也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反应极快,没有任何犹豫趁着姚筝还没有反悔,利落地将马车赶到路边一处稍能避雨的屋檐下,然后动作有些仓促地带着一身湿漉漉的水汽,掀开车帘,钻进了车厢。
原本还算宽敞的车厢,因为他的进入,瞬间变得逼仄起来。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小半空间,身上带着雨水的气息和年轻男子特有的蓬勃的热意,瞬间冲散了车厢内原本淡淡的书香和姚筝身上的馨香。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贺斩不敢靠得太近,几乎是紧贴着车门边的位置坐下,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以及身边姚筝那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姚筝也有些不自在,她重新拿起那卷书,假装专注地看着,目光却无法聚焦在任何一行字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合着雨水青草和男性的复杂气息,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强烈的属于他的存在感,让她无法忽视。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粘稠的张力,拉扯着两人的神经,只觉得口干舌燥,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马车在雨幕中重新启动,因为路滑,比之前颠簸了不少。
一个稍大的晃动,姚筝猝不及防,手中那卷本就心不在焉拿着的书,啪嗒一声滑落,掉在了两人之间的车厢地板上。
几乎是本能反应,两人同时俯身伸手去捡。
姚筝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微凉的书卷,另一只更大的骨节分明还带着湿意和薄茧的手掌,便覆盖了上来,准确无误地,将她的手连同那卷书,一起握在了掌心!
那触感温热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姚筝浑身一僵,猛地抬头,正对上贺斩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神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渴望的潮水,而是变得幽深而专注,里面跳动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带着点野性和执拗的光芒。
他绝对是故意的!
姚筝心中瞬间明了!
一股说不清是恼怒还是羞窘的情绪涌上心头,她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被他握得紧紧的,根本挣脱不开。
“你松开!”她压低声音,带着薄怒瞪着他。
贺斩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微微收紧了手掌,将她纤细的手指更紧地包裹住。他看着姚筝因为气恼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燃着火焰的明亮眼眸,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分明表示拒绝。
这下姚筝是真的有些置气了!
她跪坐在车厢的软垫上,猛地挺直了身体,也顾不上什么小姐仪态了,用空着的那只手,抓起那卷被两人共同握着的书,不由分说,就朝着贺斩的脑袋敲去!
“让你不放手!让你以下犯上!让你不知好歹!”
贺斩没有躲闪,任由那并不沉重的书卷敲在自己头上,发出闷响。
他甚至在她敲打的时候,顺势向后一倒,直接躺倒在了车厢的地板上,发出一声夸张的闷哼。
姚筝正在气头上,见他倒下,更是得理不饶人,跪着挪上前,追着要继续教训他,手里的书卷再次举起:“还敢装!”
然而,就在她再次举起书的瞬间,躺倒在地的贺斩眼中精光一闪,猛地伸出手,一把精准地抓住了书卷的另一端!
姚筝猝不及防,被他这突然的力道一带,整个人的重心瞬间前倾,惊呼着朝着他扑倒过去!
贺斩就势一个巧劲,手臂用力一揽——
姚筝只觉得天旋地转,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被贺斩一个利落的翻身,结结实实地压在了身下!
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贺斩高大沉重的身躯几乎完全笼罩了她,他那灼热的体温以及那混合着雨水和独属于他的强烈男性气息,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牢笼将她牢牢困住。
姚筝彻底慌了神,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上方贺斩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的呼吸粗重,灼热地喷洒在她的脸上,眼神幽暗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却让她心惊肉跳的汹涌波涛。
姚筝的心脏快要跳出来。
恐惧羞愤,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过的,从未感受过的心动,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僵硬,连挣扎都忘了。
就在姚筝以为贺斩要做出什么更加逾矩的事情时,贺斩甚至微微倾身,脸庞凑近她的耳侧。
姚筝吓得紧紧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
然而,预想中的危险并没有到来。她只感觉到贺斩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带着一丝微痒的触感,拂过了她耳后的发丝。
随即,他稍稍退开了一些。
姚筝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却看到贺斩正笑盈盈地望着她,那双原本幽暗危险的眼眸,此刻清澈而明亮,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的愉悦。
而他的指尖,正捏着一朵不知何时从何处沾染上的极其细小纤弱的白色野花。
他将那朵小野花递到姚筝眼前,声音带着笑意,低沉而温柔:“小姐,送给你。”
姚筝愣愣地看着那朵在昏暗光线下几乎看不清的小花,又看看贺斩那笑得如同赤子般坦荡又带着点狡黠的脸庞,一股被戏弄的羞恼和后知后觉的放松交织在一起,让她气得脸颊更红。她猛地抬手,一把拍开他捏着花的手,嗔怒道:“谁要你的破花!”
那朵可怜的小花轻飘飘地掉落在贺斩的衣襟上。
贺斩也不恼,将小花藏在胸口口袋里,看着她气鼓鼓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从我的身上滚下去!”
姚筝用力推开他,坐起身来,整理着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裙和头发,看也不再看贺斩一眼,只是闷声道:
“开你的破车去!”
--
回到姚府,正是晚膳时分。
姚筝下车时,刻意忽略贺斩伸过来的胳膊,干脆直接掉下马车,差点摔倒。
贺斩急忙上前想要扶住,却被姚筝躲开。
花厅里灯火通明,姚太太和姚筝母女二人对坐用餐。贺斩如同往常一样,侍立在不远处,随时等候吩咐。
桌上的菜肴很是丰盛,其中有一道清炒时蔬,碧绿可人,还有一小碟用来提味的干辣椒角。
姚筝似乎对那青菜没什么兴趣,只夹了几筷子别的菜。她吃着吃着,目光瞥了一眼侍立的贺斩,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放下自己的筷子,然后极其自然地将自己面前那碟几乎没动过的青菜,以及旁边那碟红艳艳的看起来就颇为辛辣的干辣椒角,拨到了一个空盘子里。
然后,她将那盘子往桌边一推,朝着贺斩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语气随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这个赏给贺斩吃掉。”
贺斩愣了一下,看着那盘混合了清淡青菜和火辣辣椒角的赏赐,脸上非但没有丝毫为难,反而立刻露出一个毫不掩饰的的灿烂笑容,快步上前,恭敬地接过盘子,声音响亮地应道:“谢小姐赏赐!”
姚太太将女儿这小动作尽收眼底,忍不住微微蹙眉,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带着点嗔怪的语气说道:“筝儿,是贺斩今天惹你生气了?自己不爱吃的,就丢给他。那辣椒角多辣,他怎么吃得消?”
姚筝正夹起一块嫩滑的鸡肉,闻言动作顿了顿。
她抬起眼,先是瞥了一眼正捧着盘子虽然被辣椒呛得眼角微微发红却依旧吃得一脸幸福的贺斩,然后才转向母亲,脸上露出一副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小得意的神情,拖长了语调,用一种混合着撒娇和蛮横的语气说道:
“娘——,这怎么能叫欺负呢?” 她放下筷子,双手支着下巴眼睛弯成了月牙,看着贺斩那甘之如饴的模样,理直气壮骄蛮地反驳:“您不知道,我这是......看他今日在学堂表现尚可,特意给他的奖赏!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贺斩,你不喜欢么?”姚筝朝贺斩的方向侧脸似笑非笑的望过去,话有所指:“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呢。”
贺斩在一旁,虽然被辣椒辣得舌尖发麻,额头冒汗,心里却像是喝了蜜一样,甜得晕晕乎乎,只觉得小姐连欺负他都欺负得这般......与众不同,这般让他心甘情愿。他连忙附和,声音因为辣意而有些沙哑,却依旧坚定:
“太太,小姐赏的,都是好的!小的爱吃!小的......小的喜欢!小的追随小姐一辈子——”
姚太太看着女儿这般模样,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筷子。她抬抬手,示意贺斩先退下,等到旁边无人,语气变得有些语重心长:
“筝儿,娘知道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嫌我管得多,唠叨烦。”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足够清晰:“但是,娘不得不提醒你。贺斩……毕竟是个男子,尽管年轻帅气让人移不开眼,若是……若他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甚至冒犯了你的事,你也不必太过容忍。我们姚家,也不是离了他就不行。给他些银钱,放他出去,做点小本生意,安安稳稳度日,也就是了。总好过......留在身边,生出什么是非,你后悔都来不及。”
这话说得已经相当直白。
姚筝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看向母亲——
古往今来,那些风流韵事姚太太听也听的瞌睡了。
姚筝脸上那漫不经心的笑容收敛了些许。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拿起桌上的茶壶,姿态优雅地为姚太太面前的空杯续上了热茶,脸上重新挂起笑嘻嘻的表情,甚至还冲着姚太太做了个俏皮的鬼脸:
“娘亲,您就放宽心吧!” 她的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姚太太看着女儿这副模样,眉头并未舒展,反而蹙得更紧,语气带着更深的担忧:“你这孩子真的是没有吃过亏——这种事情都是男人占便宜——”
“——娘。”
姚筝打断了母亲的话,她放下茶壶,坐直了身体,脸上的笑容依旧明媚,但眼神却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
她看着姚太太,本想解释当前已经不再是因为欣赏走近了些就要上纲上线的时代,且就目前两人的关系,她认为还没有达到警铃大作的地步。
只是触及母亲担心的目光,姚筝最终放弃解释长篇大论,不容置疑的清晰地回应:
“我为他的行为,负全部责任。”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寂静的饭厅里。
姚筝说完,握着姚太太的手歪着脑袋哄:“所以,您无需担心他人行为,至少,当前为止。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在六年内,让我们姚家的生意全国扩张,让我们明德学堂的人才遍地开花。”
姚太太彻底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
半晌摇摇头,关切的抬手试探姚筝脑袋的温度,厉声呼喊:“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该不会是发烧了吧?春桃——春桃——”
姚筝耳尖通红,站起身背过姚太太急急就要回房:“吓死你,我累了去睡了!”
姚太太追着姚筝喊:“别以为娘亲是旧思想,玩归玩,闹归闹,悠着点身体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