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学堂那间最大的教室里,此刻气氛却与往日的书声琅琅不同。
姚筝与李老师,以及以吉祥为首的几个年纪稍长较为懂事的孤儿学生围坐在一起,中间摊开着那本记录着所有学生信息的花名册。而贺斩坐在窗边的桌子上,一条腿踩着桌子边缘胳膊搭在膝盖上,另一条腿百无聊赖的晃悠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茶。
姚筝他们正在商讨一个棘手的问题:如何让那些被谣言吓退被家长领回家的孩子们,重新回到学堂。
姚筝指尖轻轻点着花名册上那些被划掉的名字,抬起头望着李老师,声音清晰而冷静分析:“首先要明确一点,想让孩子们回来,关键不在孩子,而在家长。我们必须让家长们清楚地意识到,孩子回来读书,非但不是负担,反而能实实在在地为他们减少未来的负担,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放人。”
李老师连连点头,脸上带着几分无奈又尽责的神情:“姚先生所言极是。我一直都谨记您的嘱托,但凡有家长来询问或是接孩子,我都反复承诺,只要孩子愿意来,学堂承担所有的衣食学杂费用。并且承诺,等孩子们学有所成,若还有志于深造,学堂愿意担保,送他们去省城甚至国外的大学;即便不愿继续求学,学堂也会尽力协助,为他们寻一份正经的差事,确保日后衣食无忧。我觉得言尽于此,已经达到是每一位爱子则为之计长远的家长所求了。”
他叹了口气:“可是很多家长自己都吃不饱饭,所以他们总觉得,孩子只要胳膊腿齐全,能跑能跳,就是自己生子的目的: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就该立刻想办法去街上找活计,挣点铜板贴补家用,分担生存的成本。有门路的送去当学徒,没门路的……唉,跟着街上的混混瞎混,也觉得比坐在学堂里浪费时间强。”
一直认为话题与自己无关的贺斩,此时忽然抬眼,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沉地接过了话头,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
“在穷人家的父母,相比起爱子女来说,更优先的是对自己生出来的那个东西的控制和左右上了吧。有了孩子,就有了无需任何成本的奴隶,就可以躺在家里,孩子就能出去找来吃的,让他们活下去。”
“在他们眼里,孩子能享受到的好处,和他们没关系。而学堂带给他们的那些好处点,第一无法变现,第二未来承诺,这些都是看不见摸不着,没有拿到手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所以父母都是不愿意的。”
李老师像是找到了知音,重重地点头,语气更加沉重:“贺斩说得没错!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让家长们不愿意,他们不愿意,被领回家的孩子们,耳濡目染,自然也就不愿意,或者说不敢再回来了。”
姚筝默默听着,目光重新落回花名册上。她看到李老师已经细心地在第一页那些学生的名字后面,用朱笔标注了各自家庭的详细住址。
李老师指着那些地址说道:“这第一页的学生,家都在城里或者近郊。我准备明日放学后,带着吉祥她们几个懂事的孩子,挨家挨户再去拜访,耐心劝说,看看能不能把孩子们再叫回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得再试试。”
姚筝赞许地点点头,同时加上一句:“你这再加一句,但凡回来的学生,每月放学回家都可以带回十斤大米。这样算起来,也算是一人上学,全家不饿。”
听到这里,在场所有学生和李老师一起兴奋鼓掌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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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翻看第二页,跪坐在一旁的吉祥却突然直挺挺地跪在了地上,朝着姚筝和李老师,连磕了几个响头,抬起脸时眼眶已然通红,额头也被磕红,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
“先生!求求先生!救救九丫吧!”
“韭芽?”姚筝愣了一下,下意识以为是某种以菜名为小名的孩子。
直到李老师将向花名册第二页第一个名字示意给姚筝看,姚筝才看清,是九丫,和吉祥相同年纪,两人自从来到学堂就一直互相扶持。
李老师在旁边低声解释:“这孩子命苦,家里一连生了九个丫头,只活下来五个。她爹嫌她是赔钱货,前年冬天来镇上赶集卖柴火,故意把她丢在了人市口,是我看着可怜,给捡回来的。本来在学堂里待得好好的,人也灵秀,可前阵子不是闹谣言吗?她爹不知怎么又找来了,硬生生把她给拽了回去。听说......她娘又怀上了。”
吉祥跪在地上,泪珠断线似的滚落下来,声音颤抖着补充:“九丫画画特别好看!真的!先生,求您让她回来吧!她偷偷跟我说过,她爹放话了,等她娘这胎生了弟弟,就要把她卖到......卖到春院里去,换钱给她娘买鸡蛋下奶!要是......要是这胎还不是弟弟......”
吉祥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她爹一定会先打死她娘再打死她的!”
说到这里,吉祥环顾四周和她同样的女孩子,皱眉努力想了半天想出来的话:“我明白,生儿育子是我们女子的命,但命不好,被婆家打死也算是命不好的惩罚吗?”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姚筝的全身。
她攥紧了拳头,努力维持着镇定,目光锐利地看向李老师和吉祥:“九丫画画很好?”
李老师连忙点头,眼中流露出惜才之色:“真的很好!虽然我们学堂的笔都是铅笔或者灶房里未烧尽的木炭,那孩子有灵性,画的房屋操场,里面的小人,就跟真的一样!只是......只是她家太远了,在城郊往西十公里外的野山上,路难走得紧,谁也没去过具体地方。”
“十公里野山......”姚筝喃喃重复,幽幽叹息:“可见她爹当时,是铁了心要扔掉她,才故意丢那么远。”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果断下令:“吉祥,你们几个和李老师一起,再仔细核对一下信息,看能不能找到更具体的地址。明天一早,我去她家一趟。这么好的测绘人才,我可不能丢。”
众人闻言,皆是心头一凛。那野山荒僻,路途艰难,小姐竟然要亲自去?但思来想去,此时除了姚筝,也没有其他更能担当的人选。
待到商议结束,众人散去。
李老师落在最后,看着贺斩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起勇气,面带愧疚地走到贺斩面前,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贺斩小哥,之前在学业上,李某多有误解,对不住你了。这次姚先生去那野山,凶险未知,还请你务必多多小心,护得姚先生周全。”
这话,既是道歉,也是托付。
贺斩看着李老师真诚的眼神,心中那点因为昔日被无视而产生的芥蒂,此刻也烟消云散。他抱拳还礼,算是彼此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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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
姚筝没有休息,而是抱着胳膊,出现在了姚府后院的马厩里来回踱步。几匹骏马正在槽头悠闲地嚼着草料,偶尔甩动一下尾巴。
姚筝的目光在一匹枣红色看起来性情相对温顺的母马和一匹通体漆黑神骏非凡的公马之间来回逡巡,像是在挑选什么重要的伙伴。
贺斩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专注的侧脸,轻声询问:“小姐是想骑马?”
他想起明日要去野山,山路崎岖恶险,马车确实难以通行。
姚筝回头瞥了他一眼,反问:“你会吗?”
贺斩点了点头,语气带着点回忆:“之前在师范学堂外面等小姐放学的时候,闲着无事,和附近马行的伙计玩过几次。”
“很难吗?”姚筝有些迟疑的打量着马厩里的马匹。
“不难的。”贺斩摆摆手,看起来轻松简单。
“不难?”姚筝挑眉,终于攒够了骑马的勇气:“那你说说,该怎么学?”
“首先,得和马搞好关系。”贺斩说着,走到那匹枣红马旁边,熟练地拿起旁边筐里的一个苹果,递到姚筝面前:“小姐,您试着喂它,让它熟悉您的气息。”
姚筝接过苹果,有些迟疑地伸出手。
那枣红马闻到了香甜的气味,温顺地低下头,用它柔软湿润的嘴唇碰了碰姚筝的手心,开始小口地啃食苹果。
姚筝感受着掌心传来的被牙齿啃噬的微微钝痛和湿热的微痒,看着那双温润的大眼睛,心中的紧张稍稍缓解了些。
“然后呢?”她问。
“然后,试着靠近它,摸摸它的脖颈,让它习惯您的触碰。”
姚筝依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枣红马光滑温暖的脖颈。马儿舒服地打了个响鼻,蹭了蹭她的手。
姚筝本能的嫌弃,又怕马儿介意,只能反手借着抚摸将刚刚马儿的口水擦在马儿的身上。
“现在,我扶您上马。”贺斩走到马侧,双手交叉,做成一个马镫的形状:“脚踩在这里,手抓住马鞍的前桥,用力——”
姚筝深吸一口气,按照贺斩的指导,脚踩在他结实的手掌上,手抓住马鞍,用力一蹬——
“呀!”
第一次尝试完全失败!
她重心不稳,几乎是直接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幸好贺斩眼疾手快,在她落地前用身体挡了一下,才没摔着。
姚筝脸上泛起红晕,有些不服气,双手将袖子撸到肘间,拍了拍掌:“再来!”
第二次,她倒是挂在了马背上,但姿势极其别扭,整个人歪歪扭扭,像是随时会掉下来。
“吃了我的东西就要给我干活,我就不信了这个没良心的——”
第三次,她踩着马镫,用力过猛,那枣红马似乎被惊了一下,突然挪动了一下脚步,姚筝顿时失去平衡,惊叫着差点被拖倒!
“小心!”
贺斩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礼节分寸!他几乎是本能地,一个箭步上前,左手猛地揽住姚筝差点坠地的腰肢,右手同时抓住马鞍,脚下用力一蹬借着这股力道,利落地翻身,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而姚筝,则被他牢牢地圈在了怀里,坐在了他身前!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等姚筝重新睁开双眼,自己已经高高在上,成功骑在了马背上,瞬间有了成就感!
高处的空气都清新许多!
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心几秒,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被笼罩在贺斩宽阔而温暖的怀抱里。
贺斩的手臂坚实有力,紧紧箍在姚筝的腰间,手臂内侧炽热的温度贴着她的腰防止她掉落。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隔着薄薄的衣衫,清晰地传递过来。他灼热的呼吸,就喷洒在她的耳畔和颈侧,无孔不入地钻入她的呼吸。
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马背的每一次轻微起伏,都让这种接触变得更加清晰。姚筝甚至能感受到他大腿肌肉的紧绷和手臂上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贺斩早已在失控边缘,怀中温香软玉,鼻尖萦绕着她发丝的清香,手臂环抱着那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被放大到极致。强烈的想要将她更加用力地揉进自己骨血里的冲动,如同野火般在他体内疯狂燃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他情难自制地收紧了手臂,下颌几乎要抵上她柔软的发顶,呼吸变得粗重而滚烫。
“我呼吸不了了——”姚筝被对方箍到快要无法呼吸,只能下意识发出声响。
“小姐注意平衡,别乱动。”贺斩努力放平呼吸,压制声音的颤抖,语气冷静的提醒姚筝自己出发点非常清白单纯与利她。
姚筝也完全僵住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之人身体的灼热和周遭不容忽视的充满了侵略性与占有欲的男性气息。她脸颊绯红,耳根烫得厉害,想要挣脱,却发现身体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甚至连斥责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姚筝本能想要挪,皱眉嫌弃:“你的腰扣硌着我了!”
马儿似乎感受到了背上两人之间那不寻常的气氛,不安地刨了刨蹄子。
而姚筝随着马背的倾斜声音也恐惧颤抖:“贺斩,它,它是不是想要把我们甩下去?”
姚筝的哭腔让贺斩猛地清醒了些!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松开了些许力道,但依旧稳稳地扶着她,喉结滚动声音沙哑得厉害:“那个,小,小姐您,您坐稳,我......我教您控缰......”
贺斩强压下心中翻腾的巨浪,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教学上,耐心地指导姚筝如何握缰,如何用腿部和腰腹的力量控制马匹的方向和速度。他的声音低沉,偶尔因为靠得太近,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姚筝也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学习着控马的技巧。没一会儿很快掌握了要领,骑着马在小校场里慢跑起来。
感觉到姚筝已经能够独立控马,跑得也越来越稳妥,贺斩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小姐,您已经可以了。我,我下去了。”
说完,他不等姚筝回应,便利落地翻身下马,站在了地上,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再那样紧贴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
失去了身后的热源,晚风带来一丝凉意,姚筝竟觉得有些莫名的空落。但她很快调整好情绪,独自骑着马又跑了几圈,动作越来越熟练,脸上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勒住马缰,对着站在场边的贺斩扬了扬下巴:“哼,也不是很难嘛!”
贺斩看着她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此时,天幕已彻底暗了下来,繁星初现。
两人牵着马,走在回府的路上,途径郊区一条清澈的小河边。草丛间,有点点萤火虫翩然飞舞,如同散落的星辰。
“贺斩你看,是萤火虫!”姚筝还是第一次见到,兴奋的指给贺斩看:“马上就是秋天了看不到了,我们运气真好!”
贺斩看着那些流萤,心念一动。他示意姚筝稍等,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走入草丛,动作敏捷地捕捉了两只最亮的萤火虫。然后,他寻来几片柔韧的草叶,手指翻飞,灵巧地编织成了一个小小的、透光的网状小笼,将那两只尾部闪烁着柔和绿光的萤火虫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他走到姚筝面前,将那个散发着朦胧微光的草叶小笼,轻轻地系在了姚筝的衣襟上。
“夜里路黑,这个给小姐照着亮。”
姚筝低头,看着衣襟上那两点如同活过来的星星般闪烁跳跃的微光,随着她的呼吸和动作轻轻晃动,将她周身都笼罩在一层梦幻般的光晕里。
她没有说话,只是重新翻身上马。
轻喝一声,枣红马迈开蹄子,沿着星光下的道路,向着姚府的方向小跑起来。
夜色中,姚筝衣襟上的萤火虫,如同两盏为她引路的小灯,随着马蹄的节奏,在黑暗中划出两道流动的光弧,走在哪里都不怕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