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天际只透出一线淡紫色的边,姚筝的房中便亮起了灯。
她今日的装扮与往日截然不同,褪去了小姐常穿的绫罗绸缎和旗袍,换上了一身便于行路的素青色粗布长袖衣裤,外面罩了一件同色的棉布比甲,将纤细的身形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头如瀑的青丝也不再梳成复杂的发髻,只用一根同色的布条,利落地编成两条辫子,然后盘在左右耳侧。整个人褪去了往日的娇柔清丽,显出几分难得的干练与飒爽,宛若清晨青竹。
临行前她想起什么,回身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紫檀木小匣,将脖颈的金锁摘下放在匣子里,随即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布包挂在身上。
推开房门,晨雾如同一层薄纱,弥漫在庭院中,带着沁人的凉意。
贺斩早已牵着那匹枣红马和黑马,静候在院门外。
看到姚筝这身从未见过的利落打扮,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艳,随即化为更深的专注。他默默上前,伸出结实的手臂,稳稳地扶住姚筝的腰侧和手臂,助她翻身上马。他的动作沉稳有力,指尖不经意擦过她腰间,两人皆是一顿,却又迅速恢复如常。
“走吧。”姚筝的声音在晨雾中显得格外清晰。
两骑并辔,很快便融入了灰蒙蒙的、尚未完全苏醒的街巷,朝着城西郊外那片绵延的野山行去。
起初的道路尚算平坦,但随着逐渐远离人烟,山路开始显现出它的狰狞。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过林间缝隙,洒下斑驳光影,空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然而,脚下的路却越来越崎岖,这里根本没有所谓的路,有的不过是人畜长期踩踏形成的裸露树根稍微开阔一点点的羊肠小道,陡峭而湿滑。马匹行走其上,也需格外小心,步履蹒跚。
姚筝初次骑马长途跋涉,她稳坐马背,身体随着马匹的起伏自然调整,神情专注,并未露出多少疲态。贺斩则始终保持着半个马身的距离跟在侧后方,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同时时刻关注着姚筝的状态。
走了约莫三个多时辰,日头已近中天,他们才抵达半山腰一处相对平缓的林地。人困马乏,贺斩提议在此稍作休整。
他先是将两匹马牵到一旁有嫩草的地方,卸下简单的行囊,走到不远处一处从岩缝中渗出的清澈的泉水边。他用宽大的叶片小心地卷成漏斗状,接了半捧清冽的泉水,快步走回姚筝身边,双手捧着递到她面前,声音带着关切:“小姐,润润嗓子。”
姚筝四处观察,找了一处阳光经常暴晒的石头,坐下来休息,看到贺斩捧过来清澈见底的泉水,以及贺斩被汗水微微打湿的额发和诚恳的眼神,她却没有去接,反倒是应激了似的突然抬手,将那捧泉水打落!
清凉的水珠溅湿了地面和贺斩的手背。
贺斩愣住了,捧着手,有些无措地看着姚筝,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受伤和讪讪的神色。他以为姚筝是嫌弃这山野泉水不洁,或者是嫌弃他用手捧过,觉得脏。
姚筝打落泉水后,自己也微微一愣,似乎意识到自己动作有些突兀。
她看着贺斩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紧抿的嘴唇,心下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得,还没通关,先把重要补给NPC对自己的好感度砍了一刀。
自己是真该死啊。
她抿了抿唇解释:“这山里的泉水来源不明,里面可能有各种动物身上的细菌或者虫卵,喝进肚子会生病——”
正说着,已经背身蹲在泉边捧水喝的贺斩,默默地吐掉了刚进嘴里的水。
姚筝从随身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竹制水筒,递到贺斩面前,语气硬邦邦的:“喝这个。”
贺斩看着她,又看看那竹筒,被关心的暖意瞬间冲散了刚才的委屈,他接过竹筒,拔开塞子,仰头喝了小半筒。清甜的温水顺着喉咙滑下,极大地缓解了干渴和疲惫。
他将剩下的半筒水递还给姚筝。
姚筝看着那简口,脸上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别扭。她本想拒绝,说自己不渴,但看到贺斩又眼巴巴望着自己,似乎自己若不喝,他又要误会的狗狗委屈脸——
她无奈地暗自叹了口气。接过竹筒,背过身去,不去看贺斩,然后才举起竹筒,仰起头,小心地将筒口悬在唇上方,让水流倾泻入口,尽量避免嘴唇直接接触到筒口。那样子,带着一种矜持的、却又不得不妥协的可爱。
贺斩看着她微仰的脖颈和小心翼翼的动作,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心头那点因为山路艰难而生的沉闷,也消散了不少。
休整完毕,两人再次上马,向着山顶的方向继续攀爬。
山路越发难行,几乎是在密林中穿行。又耗费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在接近山顶的一处背风凹陷处,看到了几间歪歪斜斜用泥坯和茅草搭成的破败房屋。屋外的晾衣绳上,挂着几件打满补丁分辨不出颜色的破烂衣衫,在风中无力地飘荡。
贺斩勒住马,扬声问道:“请问,这里是九丫的家吗?”
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油光浑身散发着劣质酒气的男人,摇摇晃晃地从最破的那间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拎着个缺口的酒壶。他眯着醉醺醺的眼睛,打量了一下马背上衣着的姚筝和贺斩,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喷着酒气道:“九丫?没有这个人!滚!别打扰老子喝酒!”
姚筝眉头紧蹙,目光却锐利地扫过那斑驳的泥墙。就在男人身后的墙壁上,她看到了一些用烧过的木炭画出的痕迹——虽然稚嫩与朴素,但能看出是鸟儿和花草的轮廓,笔触间透着一股灵气,与吉祥和李老师描述的栩栩如生隐隐吻合。
就是这里!
姚筝翻身下马,向院子的方向走了几步语气平和:“大哥,我是山下明德学堂的先生。前阵子学堂里出了点事,想必您是担心九丫在那边吃不饱,才把她接回来的。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学堂也恢复了。如果您愿意让九丫回来继续上课,学堂不仅承担她所有的吃穿用度,我每月还可以额外补贴您十斤大米。”
听到十斤大米,那醉汉浑浊的眼睛里终于亮起一点贪婪的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着姚筝走来,嘴里喷着令人作呕的酒气,冲着里面阴影处吼道:“滚出来!有人要给你饭吃!”
一个瘦小得如同豆芽菜般的身影,怯生生地从门框后挪了出来。正是九丫。
她比同龄孩子矮小得多,脸色蜡黄,头发枯黄,身上穿着几乎不能蔽体的破衣烂衫,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麻木,只有在偷偷看向墙上那些炭笔画时,才闪过一丝极微弱的属于孩子的好奇和眷恋。
——只有长期处于暴力的情况下,被虐者会有一种独特的能力,就是施暴者只要随便一吼,连名字都不用喊,连代号都不用叫,被虐者就知道是自己的事来了。
九丫她爹指着门框边的女儿,对着姚筝嗤笑。
姚筝压下心头的怒火,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九丫很有天赋,她画得很好。留在这里,才是真的耽误了她。”
听到姚筝夸赞女儿,九丫她爹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脸上露出一种令人极其不适的混杂着贪婪和猥琐的笑,脚步踉跄着,竟伸出手,直直朝着姚筝的脸颊摸去:“画得好?嘿嘿,小娘子,你长得可比画好看多了——”
就在他那肮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姚筝肌肤的瞬间,贺斩早已按捺不住,此刻动作快如鬼魅,一把狠狠攥住了九丫她爹伸出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其捏碎!
他眼中戾气翻涌,声音冰冷如铁:“手不想要了?!”
九丫她爹痛得酒醒了大半,龇牙咧嘴地抽回手,眼中却闪过一丝狡诈和蛮横:“你们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们,山窝里那群带姑娘去省城做服务人员的,开价要给一个银元呢!”
姚筝强忍着恶心,冷声道:“我给你两个银元。”
九丫她爹眼珠一转,却又开始哭穷卖惨,颠三倒四地诉说自己多么不容易,老婆肚子不争气,生了九个都是丫头,香火都要断了——
姚筝听得耳痛头晕,厉声打断:“你想表达什么意思?”
贺斩已经再次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几乎将人提离地面,声音里满是杀气,咬牙切齿:“你再说一句试试?”
九丫她爹被勒得喘不过气,却还在挣扎叫嚣:“想——想什么呢!就算小娘子愿意,老子还嫌你身板小生不出儿子呢!””
姚筝简直要被这无耻又愚昧的言论气笑了,她深吸一口气,知道跟这种人讲道理是对牛弹琴。
她从腰间布袋里取出一包钱袋,掂了掂,沉声道:“我给你半两金子。这足以表示我的诚意,也足够你另娶或是做点小买卖。再多,没有了。”
黄澄澄的金子晃花了醉汉的眼,他贪婪地盯着。
可就在姚筝以为他要松口时,他眼珠又是一转,忽然换了一副嘴脸,指着蜷缩在门口的九丫,开始泼脏水企图再次找借口:“我不是为了钱!是这丫头人不行!从小就手脚不干净,跟着我在集市偷东西!去亲戚家也不安分,勾引她表哥!这样的祸害,你们学堂敢要?”
姚筝猛地转头看向九丫。
只见那瘦小的女孩死死咬着嘴唇,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在她肮脏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沟壑,身体因为极度的委屈和恐惧而微微发抖,却倔强地没有哭出声。
一股强烈的悲愤和保护欲冲垮了姚筝最后一丝冷静。
她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男人,而是走到九丫面前,弯下身,从挎包里取出手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然后站起身,转身面对九丫她爹,声音清晰坚定,掷地有声:
“你这个当爹的真的是太糟糕了!”
“我要了!我要她了,懂吗?无论她过去是什么样,今天,这个人,我姚筝带走了!”
贺斩闻言,立刻将半两金子塞进九丫她爹因为惊愕而张开的手里,然后不再理会那男人的叫骂和嘟囔,陪着姚筝带着九丫准备离开。
就在姚筝准备离开时,动作顿了一下。她低头,看着怀中依旧瑟瑟发抖眼神茫然的九丫,轻声道:“九丫,那是你的父亲。无论他待你如何,今日一别,恐怕再见无期。给他磕个头吧,算是断了这尘缘。”
九丫茫然地抬起头,看着姚筝温和却坚定的眼神,又看向不远处那个捏着金子嘴里还在不干不净骂着的男人。她走到男人面前,默默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额头上沾满了泥土。
然后,她不再回头,被贺斩抱上马背和姚筝坐在一起。
三人两骑,在九丫她爹不甘的咒骂声中,沿着来时的路,缓缓下山。
来时迎着晨光,归时已是夕阳西下。绚烂的晚霞将天际染成一片金红,山林间归鸟啼鸣。救出九丫的松快感,被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心头沉甸甸的感慨所取代。
他们将九丫安全送回了明德学堂,交给望眼欲穿的吉祥和李老师。看着九丫被姐妹们围住,怯生生地露出一点笑容,姚筝和贺斩才终于松了口气。
再次上马,踏上归家之路时,天色已近全黑。两人都沉默着,身心俱疲。
然而,就在他们行至一处相对开阔空无一人的巷道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草木摩擦声!
紧接着,十几个手持棍棒、柴刀,甚至还有□□的身影,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呈扇形将他们团团围住!火把的光映照出一张张或麻木、或凶狠、或带着贪婪神色的脸,赫然是附近山里的闲汉和地痞!
为首的一个独眼汉子,扛着一把生锈的砍刀,目光淫邪地在姚筝身上扫过,又瞥了一眼贺斩,嘿嘿笑道:“哟,这么晚了,还有小娘皮和细皮嫩肉的小哥走夜路?把身上的钱财和马留下,这小娘皮嘛,陪爷几个玩玩,若是玩的舒坦,怎么样?”
贺斩的脸色瞬间阴沉如铁,他不动声色地将姚筝护在身后,右手缓缓按向了腰间暗藏的短刀刀柄。姚筝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握紧了缰绳,目光冷冽地扫视着这群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