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芷一下午都心神不宁，赶在天黑前，总算把手头活干完了。

    她迈步朝住所赶，新住处离得近些，紧挨后院，隐在一片竹林后，屋子不大，倒也五脏俱全。

    推门进去，一股灯油味淡淡飘来。

    楚桂娘正坐在床头，借着豆大灯火缝补衣物，听见动静，眼皮一抬：“一进门就失魂落魄的，刘娘子那伙人又寻你麻烦了？真是阴魂不散。”

    这话虽冲，里头却藏着关切，崔芷听得明白正要解释。

    “阿穗姐，你可回来了！”

    孙五娘立即从床上跳下，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献宝似的塞到崔芷手里，圆脸上荡着腼腆的笑。

    “快尝尝！厨房今儿做的桂花糕，我偷偷留了两块，还温着呢！”

    布包暖融融的，香甜丝丝缕缕透出来。

    崔芷还没得及张口，楚桂娘已撂下针线，几步跃来，一把勾住孙五娘的脖子，故作凶狠地去掐她的脸：

    “好你个孙五娘！在厨房鬼鬼祟祟的，原来是藏了这个！眼里只有你阿穗姐？往日谁替你出头的，嗯？”

    孙五娘脸一红，急着分辨：“有的有的！桂娘那份我也留着呢，就在枕头下……”

    楚桂娘噗嗤笑出声，松开掐她的手，却仍把人搂在臂弯里：“逗你玩的，瞧你这实心眼儿！”

    她扭头朝崔芷扬扬下巴：“还不快吃？五娘可是一路揣在怀里跑回来的，就为让你吃上口热乎的。”

    崔芷捧着那温热的糕点，看着桂娘爽朗的笑脸和五娘殷切的眼神，下午在藏书楼几乎冻僵的心，被着满屋的暖意和香甜一点点捂热了。

    她掰开糕，不由分说塞进楚桂娘手里，又将另一半递给孙五娘。

    “嗯，真甜。”崔芷咬了一口剩下的桂花糕，米香软糯，桂花清甜在唇齿间漫开，她满足地眯起眼。

    楚桂娘三两口吃完，咂咂嘴，又恢复了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要我说，搬出来才好呢！屋虽小，可清净！再不用看刘娘子那伙人的脸色，咱们仨关起门过日子，多自在！”

    孙五娘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轻声附和：“我也觉得挺好。从前住那儿，处处都得小心，生怕惹她们不快……只可惜柳荷去了别处，不然咱们几个还能在一处。”

    自打上回香料风波，李管事就把她们调出了丙字号房。柳荷被别的院子要走了，她们三人则被安排到这处小房间。

    崔芷没接话，只低头又咬了一口糕，慢慢嚼着。

    楚桂娘大喇喇躺倒在通铺上，伸了个懒腰：“管他呢！搬出来就清净了，咱们活儿照干，饭照吃！”

    说到这儿，她侧过身，手支着脑袋看向二人，眼中闪着光：“往后啊，五娘负责从厨房带好吃的，阿穗你脑子灵，替咱们拿主意，我呢力气大，护着你们！”

    昏黄油灯下，三个女孩挤在简陋的通铺上，分享着偷藏下来的糕点，说着悄悄话。那扇薄薄的木门，仿佛能把外头的寒风与深宅的倾轧都挡在外面。

    崔芷静静望着她们，咽下最后一点甜意，唇边浮起一抹浅笑。

    这一刻的温暖与喧闹，真实得让人眼眶发热。

    “好。”她轻声应道。

    在偌大冰冷的王府里，她们三人，或许成为彼此的那一点微光。

    晨光透亮，寒意尚存，廊下的风仍带着夜里的清冽，穿过层叠的院落。

    崔芷拢起衣袖，照例去厨房取饭。因朱四年事已高，近来活儿又重，她吃完自己的，便想着替他带一份回去。

    刚踏进厨房院门，便听见里头传出一道尖细刺耳的嗓音：

    “孙五娘，如今攀上高枝儿了是吧？连洗个菜都学会了偷奸耍滑？这菜叶还沾着泥星子，是想让贵人吃一嘴沙不成？”

    刘娘子叉着腰，手指戳向盆里水灵灵的青菜，分明是存心找茬。

    孙五娘被她堵在墙角，脸涨得通红，眼圈也泛了红，嘴唇哆嗦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刘姐姐……我、我仔细洗过的……”

    “仔细？我看你的心思都飞去外院了吧！”刘娘子声调拔高，意有所指扫视刚进门的崔芷，嘴角一撇：

    “也是，跟着某些去了外院‘风光’的人，自然看不上内院这点精细活了。就是不知道，外院那位杨管事，伺候起来可还顺心？”

    这话明踩孙五娘，暗刺崔芷，既讽她们被发配，又暗示崔芷与杨管事不清白。

    厨房里众人纷纷停手看过来，厨房管事宋媪在灶后皱眉欲言，崔芷平静走近。

    她没理会刘娘子，先弯腰拈起一片菜叶对光看了看，转向孙五娘，语气温和：“五娘，这菜洗得干净水灵，旁人见了定要夸你。”

    一语稳住了泫然欲泣的孙五娘。

    刘娘子被无视，火气更盛：“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来指手画脚……”

    崔芷这才缓缓转身，目光平静迎上：“刘姐姐误会了，朱先生年事已高，又在楼内整理典籍，早间歇不了片刻。我若取饭晚了，耽误先生用饭歇息，岂不是我们做奴婢的罪过？”

    刘娘子顿时语塞，只能狠狠瞪向崔芷，她再跋扈，也深知其中分寸。

    朱四乃是府中清客，早年更侍奉过老家主，连杨管事那样在王宣跟前得脸的，顶多对他说上几句，从不敢真把他作奴婢使唤。

    刘娘子虽有些资历，终究是奴婢身份，岂敢对此说三道四？

    此刻一搬出朱四，她便不敢接话。

    崔芷微微歪头，故作天真不解：“至于外院杨管事……想必也和朱先生一样，是为府里大事忙碌。

    我们做奴婢的，在哪当差不都要尽心尽力，难道还分内院外院，挑三拣四不成？”

    这话更厉害，直接将刘娘子内院优越论调堵死，还暗讽她心思不正，不安心当差。

    刘娘子脸色青白交错，咬牙正要发作，却听门口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

    “说的不错。”

    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浅绿衣裙的侍女倚在门框边，正是二娘子王清仪身边的碧荷，不知已听了多久。

    碧荷笑吟吟走进来，越过众人，看向脸色发白的刘娘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刘娘子，你也是府里老人了，怎么眼界还这样短浅？阿穗方才说得明白，无论在哪儿当差，尽心尽力才是本分。成日拌嘴斗舌，若让管事瞧见罚你事小，被外客无意听去，丢的可是府里脸面。”

    三言两语，刘娘子脸上血色尽褪，垂着头诺诺不敢再言。

    厨房里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散。

    众人见碧荷发了话，慑于二娘子威势，都默默低下头去，各自散开继续手中活计，只余下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轻响。

    孙五娘暗中向崔芷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也转身忙活去了。

    崔芷上前一步，对碧荷福了一礼，声音轻柔又真诚：“多谢姐姐出言解围。”

    碧荷随手摆了摆手，脸上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浑不在意：“不必谢我。”

    她目光在崔芷沉静的脸上凝视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你是个明白人。有些话，本不该由她那种身份的人说。”

    “你等会儿忙完了活计，寻朱先生取一卷《诗经》给二娘子送去，要毛诗那一版。”

    崔芷心中微怔，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恭敬应下：“是，奴记住了。”

    碧荷点点头，取了饭食，转身离开厨房，那道浅绿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处。

    崔芷站在原地，心思飞快转动起来。

    碧荷为何突然出手帮她？在深宅大院之中，从没无缘无故的善意。她俩素日并无交集，更谈不上情分，方才随意的解围，与这份看似寻常的差事，背后定然有其缘由。

    她忽然想起那日听见的交谈，家主王宣属意与张氏联姻，而张家适龄子弟中，唯有张甫年貌相当。

    她身死洛阳一年有余，此时张甫续弦，却也合乎情理，无可指摘。

    不知二娘子是何想法？想来也逃不过父母之命。

    她心头一沉，忆起前世的自己。这相似的命运，竟在两个素昧平生的女子身上往复轮回。

    崔芷定了定神，无论如何，这确是个难得的机会，一个能让她靠近张家，探听消息的契机。

    当下动作利落起来，她熟练地将早饭仔细码进食盒，提起便往藏书楼去。

    朱四见她回了，接过饭盒转身寻了个桌案，席地就食。

    崔芷不多打搅，拿起鸡毛掸子，轻手轻脚地拂拭各处灰尘，待朱四用完饭食，她才放下手中工具，走到朱四跟前，低声禀明：

    “先生，二娘子那边遣人想借阅毛诗那版《诗经》。”

    朱四闻言，起身翻出对应书卷，用块软布包好，递送给崔芷，又叮嘱路上小心。

    手中的书卷微沉，崔芷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衫，朝二娘子王清仪院落行去。

    斜阳如金，泼洒在地砖之上，将她的身影拉得笔直修长，一阵清风拂过，檐角铜铃叮当作响，崔芷抬头看向湛蓝天际，心头茫然。

    前方等着她的，不知是单纯的差事，亦或是一个莫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