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被王从道一袖子挥到了九重山,李好捋捋糊在脸上的头发,站在偌大的论剑台上,叹息复叹息。
还不知该怎么和闻春说,王从道怎么这么会找事,到底是哪一步行差踏错,出了问题,她好好的混吃等死的杂役生活就变得如此跌宕起伏,像闻春写的话本子,她莫不是在做梦罢?
思索至此,李好抬手掐了自己一下,好的,疼。
不是做梦啊,也是,做梦的话,她应该在扶光城。
李好揣手望天,越过论剑台,九重山顶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宫宇楼台,栉次鳞比,庄重不失华丽,繁复不失威仪。
这便是垂天道府最大的建筑群,十二主山之首,九重山了。
论剑台听这名字就知道是论道比剑的地方,地势平坦开阔,石砖铺地,据说是府主一剑削平了山峰,才腾出这么一个可以容纳上万人的广场,历届祈春大会就在此举办。穿过论剑台,正中心的大殿叫长生殿,非祭祀不开,非府主不开。至于九重学宫,就在右侧那一片连绵不绝的亭台楼阁里,还包含着未拜师的正式弟子居所。
左侧则是各大理事堂,譬如掌灵石物资发放的司灵堂,掌人员调动管理的司事堂,掌废弃资源处理的司理堂,还有掌对外届监察管理的监察堂等等,道府地大,人员多,难免冗杂。
李好想去先找找闻春,将这个噩耗告知与她,又不知如何开口,心中很是愧疚,脚步也沉重起来。
此时论剑台上人不多,都专注于练剑,各自忙各自的事情,白袍莲冠,绶带飞扬,各个都神采奕奕,看起来光彩照人。
“唉——”
李好溜着缝儿,尽量离这些练剑的道长们远一些,免得无辜被伤。
行至半途,看见旗杆下蹲了一个人,丸髻灰衣,抱着根铁棍,眼眸黝黑。
是陈叩观。
李好见状,走过去也蹲了下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一位练着垂天九式的弟子,问道:“陈叩观,闻春呢。”
陈叩观余光瞥了一眼,见是她,手指了一下学宫的方向,随后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剑招,一点也不分心。
李好并不打算放过他,陈叩观安静话少,最适合做倾听者。
她起手一个叹息,顺手在雪地里拔了根茅草,耷拉下一张脸,道:“陈叩观啊,闻春给你说了没,有好心人给了我一把剑。”
从李好叹息开始,陈叩观就竖起了耳朵,闻言,点了点头。
李好见他有了回应,捋着草叶儿,继续道:“现在呢,那个好心人想要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你说我该怎么办?”
闻言,陈叩观连剑都忘了看,猛一转头,瞳孔瞪大,看向李好,满脸震惊,断断续续道:“出,出卖身,体,不行。”
李好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一串儿话听起来有多糟糕,简直可以登上垂天道府头条小报的程度,骇人听闻。
她揉了揉皱巴巴的脸,满腹忧愁,索性坐在地上,迎着陈叩观不赞成的目光,叹气摆手道:“不是,唉——不是,没那回事。”
陈叩观道:“你,你还,小,好好修,修炼。”
说着,他抿了抿唇,眼神坚定,起身就要往学宫方向走。
李好忙扑过去,拉住他的衣袂,道:“欸欸——你别急啊,我还没说完,先不要告诉闻春!”
这死脑筋。
陈叩观看她拽着衣角,大半个身子前倾着,怕她摔倒,也没再动,只道:“危险,得找,她。”
李好一怔,恍若坠入冰湖,骤然清醒。
是啊,那可是“菩萨面,修罗心”的离涯君,杀人杀妖不眨眼,她怎么能将闻春和陈叩观牵扯进来。她怎么就,如此信他了。
眼前浮现王从道那张眉眼昏昏,倦怠疏离的脸,和一张病骨支离,形如妖鬼的面容重叠在一起,模糊间看不分明了。
原来是像父亲啊。
李好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李好能提起谢夷,能提起裴慎,可就是不能提起父亲。
陈叩观看着李好,好好的突然失神,眼泪就大颗大颗地往外溢,他心有慌张,不知该怎么办,在袖袋摸了两下,掏出一张帕子,重新蹲下,递给李好。
皱眉道:“不,不说了。哭,什么。”
见她半天没接,他捏着帕子小心翼翼地往她脸上蹭,道:“他,欺负,你了,吗?”
于他而言,李好年纪小,又是一副瘦骨伶仃没长大的模样。想第一次见她时,他被打得快要睁不开眼,李好小小一人躲在闻春身后,闻春叉腰借着夫子助手的身份在和一群人理论,她在一边狂点头,喊“就是就是”,鬼鬼祟祟的。
熟识之后,李好说她有个做外门弟子的兄长,要是被欺负就喊兄长来打他们,可是大半年过去了,她兄长也没露个面,李好也终日做着自己的活儿,慢慢没有再提过。
后来收到她兄长送来的传音玉简和尺八,李好那时候还没不过练气一层,灵气不稳,打不开玉简,就捧着物件儿来找闻春。那天她背了一个大包,到了三人常练剑的无名山竹林里,摆出酒和吃食,说要举杯邀明月,不醉势不归。
起初她很高兴,拿着尺八给他和闻春演示怎么吹,说是她兄长教她的,说实话吹的很难听,凄凄惨惨如千鬼嚎哭,李好非狡辩说是乐器音色。那天她说了很多很多,说那天是她的生辰,说她本以为兄长已经忘记她了,说她其实有一个很厉害的父亲……说她很开心。
闻春见她喝了三杯,不敢再让喝,只好引开话题,说看看玉简,看看她的兄长都说了什么吉祥话。
李好醉红着脸,哼哼两声,抱怨兄长这么久都没传来消息,她不会轻易原谅他的。
闻春注入灵力,传出一个青年冷冽泠泠的声音,他说,在捉妖途中,裴慎为救同门身死,恩人亲族可拿着此玉简前往北州宋氏,宋氏定涌泉相报……
李好瞬间面无血色,眼泪就这样,大颗大颗地往外溢。
哭泣无声。
闻春见状揽过李好,也留了泪。
她还那么小,一个人在这吃人的世间怎么活呢。
良久,李好缓了过来,拿过手帕擦了擦,她没想哭的,只是眼泪一掉就停不下了。她最近不知怎么了,时常掉眼泪,哭完又觉得矫情。
她带着鼻音,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要给闻春说,也没什么,就是那好心人误以为我是他朋友的,嗯,朋友。现在他朋友去世了,他说他朋友托他照顾我,唉——你就当他脑子有病。算了,你们别管了。”
陈叩观问道:“那你,要,去吗?”
“去啊,怎么不去,那人可是内门弟子,一个人占一座山呢。你只要帮我,应付过闻春就行了。”
李好眼还红着,就已经熟练地开始威胁他,道:“记住,不要乱说,再见!”
话音未落,李好起身拍拍屁股,丢下草,两三大步,跑入人群中了。
一根青绿的茅草缓缓飘到陈叩观头上,陈叩观伸着手,什么都没抓住,连欸欸两声都没来得及发出。
“欸欸——”
李好被司灵堂管事拥簇着,她急忙道:“管事道长,我只是来换一套冬季杂役校服,不需要如此——”
她被推进了换衣间,随即一大捧衣物兜头而来,天青、鹅黄、梅子绿,不敢想这么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穿在身上,在道府这冰雕雪砌的山堆里会多么显眼。
李好敲了敲门,门外传来一道清脆婉转的女声,笑道:“这些衣服都是合规制的,师妹你就挑选一件罢,你拿着首席师兄的侍剑令,那就是侍剑仆,寻常弟子想做也没那个机会呢。”
好吧,好吧,漂亮衣裳谁人不爱,更何况还是有灵气附着的法宝,虽然估计也就是黄阶下品,但对于她来说那都是上等货色。既然让她穿,她就穿咯。
挑着挑着,李好眼前出现一抹青绿色,仿佛扶光城终年淋漓的细雨,她扯出这一件,入手柔软,略微带一点粗粝,是棉布。
就它了。
李好穿着新衣走在论剑台上的时候,引来了不少目光,这群白衣莲冠的弟子窃窃私语,好奇道:“那是哪个山的校服?怎没见过。”
“估计是学宫助教的罢,或是哪个堂的管事?我看她从长生殿左边儿出来的。”
“胡说,学宫助教的是鸭青色,管事不都是师兄师姐们,哪儿来的单独校服。”
“那还能是哪儿,总不能是自己的衣裳,府内可是禁止穿私服的,欸,会不会是宋氏的,不是说宋氏的两位少主也要来道府了吗,我记得宋氏校服就是绿色来着……”
李好恨不得以袖掩面,又觉得这样做实在鬼鬼祟祟,平白惹人怀疑,只好强装镇定,攥着衣袖匆匆下山。
到了连云山,恰好碰到午膳时间,李好空了几天的肚子终于开始哀鸣,闯入膳堂如饿死鬼一般,也不拘着便宜的,端着肉粥,咬着馒头坐在窗边吃了个尽兴。
“嗝——”
吃饱喝足,李好铺开一张布打包自己的东西,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但是多准备些,有备无患。
所以她将被褥铺盖全都卷了起来,话本子,虽然看过,但也拿上罢。夏天的衣服倒是不用拿,打穗子的工具也不用了,现在哪有那个闲心啊,洗脸布,嗯,盆就不用了吧?但,万一没有呢。
“欸欸,不要往我衣服上蹭啊,全是毛。”
李好一边挑选一边将吞天不停地从包袱里抱出来,指着它鼻子哼道:“坏猫!”
最后拿出一块布,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字:好人收留,勿念。
也算是给闻春留了个信儿。
“吞天啊,你姨要去吃香的喝辣的了,乖乖的啊,下次回来给你带肉啊。”
薅了几把吞天的猫脑袋,拽着包袱,李好站在门口,环顾屋子内,昨夜烧完的半截儿蜡烛还立在桌子上,住了三年了,还怪舍不得的。
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冰与雪,周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