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头,返行的路上只有车轮碾在石板路上的吱呀轻响,侍卫和仆从随行在马车周围。
“大人!大人!”
突然,前方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位衣衫破旧的妇人,她上了年纪,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夹着汗,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了一脸,像下了死心一般拦住马车,连滚带爬地向着这边匍匐。
车夫快速勒住缰绳,行驶的马车霎时停住,车内的洛长庆猝不及防被颠了一下。
“大胆!竟敢拦公主的銮驾!”
几乎是一瞬,侍卫们纷纷拔刀出鞘,将年老妇人围住,铮亮的刀尖直指她身上的要害之处。
听到是公主,老人脸上不仅没有畏惧,反而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她全然不顾指着自己的刀,边爬边磕头,哀凄道:“小人求见公主,求见公主啊!”
听见外面不小的动静,洛长庆掀开车帘,只见侍卫们拔刀相向的是一位老妇人,脸上泪汗夹杂,额头上灰扑扑一团掺杂了血色,老人哭得悲痛,如果不是有要紧的事断不会冒失地冲出来。洛长庆命令侍卫收回刀剑,又指了位仆人去把地上的老妇人扶起来。
“公主,求公主救救我的孙女啊……”她哭喊着,就又要跪下,仆人拉了她一把,没让她跪。
洛长庆:“你别急,慢慢说来,你的孙女怎么了?”她说着,让仆人撑了伞站在老人身后。
“我的大孙女两月前,被村头的流氓给打死了!”
洛长庆惊道:“这样大的事,怎么两月不去报官?如此草菅人命,法纪森严必会严惩。”
老人哽咽道:“我一路报官,都说办不了,那流氓家里有些势力,知道我报官,便威胁我,就在前月,他们砸了我家,还掳走了我的小孙女啊!”
老人声泪俱下,干瘦黄黑的脸如一张皱湿的裂纸。她哭得悲痛,如果没有旁人的搀扶,她一定会像一把干枯的稻草散在地上。
洛长庆听此,拧紧了眉。条律法纪之下,竟让这样一个老人上告无门,被逼得家破人亡,走投无路。
“你可有求见过赵监州?”洛长庆问。
她与赵显宗接触虽是不多,但从襄州百姓安居乐业看来,他应是个颇有为官才能之人,这样的事他必会同她一样不会坐视不理。
“我求见过赵大人数次,可每次都被府里的人以赵大人事务繁多打发走,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敢冲出来阻拦车驾。求公主开恩,不要让我大孙女枉死,救救我的小孙女吧!求公主开恩呐!”
老人这次挣脱了仆人的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洛长庆看着实在不忍,可她也无奈,她只是出宫祭祀,身边除了护驾的侍卫就再没有人力物力能分出去替老人追查,绕是想帮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洛长庆让仆人连忙扶老人起来:“你暂且随我回去,等赵大人忙完手边的事,我会让他见你,到时你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定能为你做主。”
老人闻言,脸上终于见了一丝喜色,不停对洛长庆谢恩。
驿站守卫森严,一切以洛长庆的安危为紧要事,断不可能让老人住进来,洛长庆只好着人找了其他客栈让老人安顿下来。
仪式大体准备完毕,赵显宗后面会多出些空闲日子,再有她出面,老人申冤无果的事很快就能尘埃落定,还她公道。
入夜,洛长庆亲自去了一趟赵显宗府上。
府门外的人远远瞧见被侍卫围护的马车,即刻反应过来是何人,飞似的进了里面通传,只稍稍片刻,府里就出来了一堆人接驾。
一名身着暗红衣裳,身形高挑容貌端庄的女人急匆匆被扶着出来,理了理发上的首饰,端正衣冠,见马车停行,领着身后的人行跪拜礼:“臣妇有失远迎,还请公主恕罪。”
洛长庆从马车里下来,行步到赵夫人前,伸出双手将她扶起来:“免礼,实是我贸然前来没有通传,夫人见谅。”
众人起身,赵夫人谦顺笑道:“公主能莅临敝府,当真是让这里蓬荜生辉。”
洛长庆道:“我本次前来并无什么大事,只是有一事需要赵大人出面。”她看了看人群,并未发现赵显宗的身影,随后问道:“赵大人还没回来吗?”
赵夫人点头应答:“公主见谅,这几日要准备的事务实在繁多,早出晚归也是常有的事。公主若不急,不妨移步府里,且等一等?”
洛长庆想,等一等倒也无妨,只要能把老人的事告诉赵显宗,为她谋到公道就好。
洛长庆一踏入府中,就感受到迎面扑来阵阵清爽的凉气,如坠冰窖。她四下望了望,发现赵府各处都摆放着冰块,晶莹剔透,散发丝丝寒气,即使快过了一日,缸内的冰块都没有融化的迹象。而盛装冰块的瓷缸上面,用彩墨绘制了繁复的图纹画像,她定睛细看,发觉这些图画都是腾云驾雾恩施苍生的神佛之像。
随行的桃时骤然进入一个同外边温度相差甚大的环境,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洛长庆跟着赵夫人走了一段路才到了会客的厅堂。
“公主坐着歇息,容我去备茶。”赵夫人道。
洛长庆觉得赵夫人有些太过谦卑客气,便道:“不必劳烦,这样的事交由旁人就行。”
“下人们有时毛手毛脚的,公主身份尊贵,即使是小事也应我亲自来。”赵夫人说完,朝洛长庆欠身,随即带了仆人下去。
赵夫人一走,偌大的厅堂就剩下她和桃时,还有站在堂内两旁像雕塑的侍卫。
洛长庆放松了仪态,曲着手臂搁在桌子边沿。短暂的一呼一吸间,她从冰凉的空气里嗅出一缕格格不入的味道。
桌上摆的一鼎香炉散发着袅袅薄烟,不知道里面燃的什么香,闻着不似寻常香料,倒像是祭拜神佛时的那些香烛焰火气。而这香炉的模样,是镀金的神仙打坐样式。
看来赵显宗异常地崇仰神明。也不奇怪,长陵百姓都信神。
安静的厅堂内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赵夫人端了盏茶过来,轻放在洛长庆手边。
“多谢。”洛长庆道。
她端起茶,浅浅饮了一口。
赵夫人站在一旁道:“这几年间每逢盛夏府中就能得一批极好的新茶,快马加急运过来,倒还算是稀贵之物。公主身份尊贵,自然用的茶也要是上等的,但到底是比不上宫里的茶,要是公主喝得不习惯,我再去换。”
揭开盏盖那刻,扑面而来的茶香幽寒清远,入口更是齿间留香,清新冷冽。
洛长庆觉得这味道甚是熟悉,她抿了一下唇,独一份冷冽的茶香她只品过一种——幽山雪翠。
此茶生在极北苦寒之地,常年得雪水滋养,终年所得不过十余两,又因运送条件极其苛刻,一两之数不下百金,这种稀贵的东西,自然全部都尽供着皇宫。即使她身为公主,从前也不过是皇帝赏赐了一些给母妃,她才有幸得以品尝。
身旁的赵夫人见洛长庆抿唇不语,以为是茶不合心意,小心翼翼问:“公主,是这茶喝不惯吗?”
“没有。”洛长庆摇头,将茶搁在桌上,又说,“果真是好茶,入口清冽,宫中的茶都比不上夫人府中的。”
听闻洛长庆这样说,赵夫人神色轻松了不少,道:“府里的东西哪里能和宫中相比,左不过是喝个新鲜罢了。”
“公主若是喝得喜欢,待会我让人把茶都包起来。”
“不必劳烦,夫人只需告诉我茶名叫什么,我自派人去采购。”
“嗯……”赵夫人像是在回想什么,“茶是臣妇夫君亲自寻购而来,对于名字他倒是没有提过。”
“哦?”
“不如等他回来我替公主询问一番吧。”
只是左等右等,等到茶上了两次,香断了一回,冰块融化的声音淅淅沥沥,赵显宗仍没见身影。
刚开始赵夫人还能静静陪着洛长庆坐等,时间久了,赵夫人的袖口绞了又绞,浸了汗,整个人已经坐立难安。
赵显宗今日到底忙什么去了?从前可不见这样的情况,哪怕祭祀筹备最紧密的时候,最晚不过戌时踏进府门,可现在都快亥时了,影子都没见着。
添来的茶水已经凉透了,洛长庆默默把端起来的茶盏放回桌上,旋即起身,赵夫人见此也忙跟着起身。
“看来今夜来得不是时候,我还是改日再来吧。”
赵夫人揪着身侧的衣料,神色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不能再叫人家等等,只好说:“那,那我送送公主。”
“有劳。”
站守多时的侍卫随着洛长庆的起身而移动,齐整自觉地跟在她身后。一行人还没走出几步,突然一团白影扑闪着,横冲直撞地从屋檐边上跌下来,几经挣扎后一头撞上了几步外的柱梁上。
“哎呀!”赵夫人被突然窜出来的东西吓得捂住心口叫出来。
短短一瞬,侍卫剑光出鞘护在洛长庆身前,又一人抽刀上前去,探查那团白色物体。
“公主,是一只鹦鹉。”
侍卫拎起落地的鹦鹉站在原地,他将鹦鹉转了一圈,发现它翅膀双折,而且喙上绑了嘴套。
赵夫人微微平定心气后,发觉侍卫手里的鹦鹉非常眼熟:“它怎么跑出来了?”
“这是府中养的吗?”洛长庆问。
“是,这鹦鹉说是从前养在佛堂,有灵性,臣妇夫君两年前去求来的,一直养在书房。”
求来的?
洛长庆招手让侍卫拎着鹦鹉过来。
鹦鹉通体白羽,毛羽柔亮,体型较平常的鹦鹉大上了快一倍,光凭这些便能认为主人家一定精心养护——如果没有耷拉断力的翅膀和死死缠绕的嘴套。
“既然是府里的,就交由夫人吧。”
洛长庆没多问,让侍卫将鹦鹉交给下人。
那只鹦鹉转手后还想着挣扎,接着就被下人钳住爪子动弹不得,不再挣扎。
侍卫随行车驾渐行渐远,赵夫人被下人搀扶起来,其他人跟着起身。
今夜简直是胆战心惊,先是公主空等一番,后又是书房的鹦鹉突然窜出来惊动侍卫,好在最后公主没有怪罪,怠慢天家的罪名几条命都不够背。
“孽畜,险些被你害惨了。”
赵夫人指着下人手里的鹦鹉,厉色道。
她一掌拍过它的脑袋,鹦鹉轻轻挣扎了几下。
她不知道赵显宗非要留着这只废鸟做什么。
起初拿回来时当宝贝一样供着,吃饭睡觉都念着,教它说话教得不亦乐乎,日日都要捧在手上,把羽毛摸得油光水滑。
但是不久前,喝了顿酒后突然变了性子,绑了它的嘴不说,还把翅膀给折了,之后成日关在书房里。
赵夫人:“一定是把链子扯断爬出来的,找个大一些的笼子关起来,看它怎么逃出来。”
十里之外的城郊,荒草凄凄,泥石混杂,月光阴冷地附在一座客栈上。
客栈不大,只有两楼,修建的木料干燥崭新。
“咯吱。”
客栈的木门被人从里推开,一名穿着灰色道袍的年轻男人伸手挡着门,侧身让屋内的人出来。
赵显宗跨出门槛,回身作揖:“有劳小道长,就送到这吧。”
小道长同样行礼:“赵大人慢走。师父请您放心,今年的仪式定能顺利完成,绝无疏漏。”
赵显宗宽心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徐道长要的东西,我明日就安排送来。”
远处传来车轮碾过泥石的细微声响,随从已经驾着马车过来。
赵显宗上了马车离开。
旁逸斜出的树枝打在马车上,车驾行在崎岖的道,甚至不能说是道,只是沿着来时的车辙前进而已。
赵显宗忽地撩开车帘,问道:“银两送去了吗?”
“送去了,交接的地方隐蔽,没人看见。”
“那些女的呢,情况如何?”
“关在庙里,这几日都在禁食焚香净化,有两个饿死的拖出去扔江里了。”
“还有饿死的?今年这批质量不如去年啊。”
赵显宗放下帘子,正身坐回去。
罢了,活过这几天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