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长庆回到驿站,看见侍女们正在整理明日巡游的鲜花。
从白天开始,一筐接着一筐的鲜花运进来。侍女们挑选出状态饱满的鲜花,折其茎叶,并不断洒水以保持花朵鲜妍。
七姝王喜花,鲜花被视作七姝的祝福,每年的巡游都会选出一名德高望重之人,成为七姝的化身,将饱含神明祝福的鲜花洒向人群。
今年的七姝化身由洛长庆代劳。
房间的地上还残留了擦拭的水渍——侍女每日都会不停地擦拭房中的一切。
她走进去,鞋底的灰尘沾了水,在地板上踩出印子。
翌日寅时,洛长庆起身准备前去七姝王庙。
“赵大人。”
洛长庆从楼上下来,看见赵显宗早已候在楼下。
他应该是前来接应她。
赵显宗见她下来,急忙叩拜行礼:“请公主恕臣不敬之罪。”
“昨日事务繁多,未能及时回府,不曾想竟让公主空等。”他额头抵地,语气颤巍。
仪式在即,赵显宗尽心尽力自然正常,洛长庆不会怪他:“赵大人快请起。”她指了赵显宗旁边的随从去扶他起身,“本是我没有事先通传,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等你忙完手边事也不迟。”
随从扶了他起来。
“多谢公主体恤,”赵显宗紧绷的神色得以缓和,他拢起被手汗浸湿的袖口擦拭额头的灰。
昨夜亥时回府却见满屋灯火通明,自己夫人火急火燎把事告诉他,吓得他是心惊胆战一宿未眠,数着时候就跑来驿站请罪。
所幸这位公主是个心善的人。
“马车都已备好,请公主随臣一起前往七姝王庙准备吧。”
“好。”
当洛长庆再度踏进七姝王庙时,心中的怪异之感不减反增。
庙内燃起的灯火似摇曳的金光,笼罩着矗立在静谧中的七姝王像。
她抬头仰视神像。
一刀一刻都展示着母性的圣洁,庄重,悲悯。
可他是个男人。
“公主。”
“嗯?”
洛长庆转过身。
赵显宗道:“巡游的花车已经备好,请随我这边来。”
“好。”思绪被打断,她跟着赵显宗前去另一边。
七位披戴头纱怀抱鲜花的女子站立在装整完毕的花车前,想来是对应神像周围的七位女使者。
洛长庆和赵显宗缓步过来,她们抱着花一言不发地行礼,而后又是沉默站立。
形销骨立,死气沉沉。
洛长庆内心生出一股森然凉意。
她下意识地观察。
覆盖在头纱下的面容若隐若现,洛长庆不动声色地一一扫过。
她们包裹得太严实,连手都缩藏在袖中,只有正对她的一位,右下眼角处貌似有块拇指大小的印记。
“赵大人,这些姑娘都是扮作什么的?”洛长庆明知故问。
“她们啊,都是选出来扮使者的,就是神像周围的那七座,巡游的时候,公主就站在她们中间。”
洛长庆上前一步,对着眼前那位,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摇头,不答。
“那个,那个,”赵显宗道,“她们,都不会说话。”
“为何?”
赵显宗一愣,脸上的肉僵滞了,喉咙里发出欲言又止的哑声。
洛长庆继续问:“为何?”
不过很快,他对答如流:“使者的筛选都倾向于残疾的女子,七姝王悲悯,她们作为使者,能受到最好的祝福。即使在平时倍尝冷眼,但在神面前,她们是完整的,是平等的。”
洛长庆抿唇。
这样的回答好像挑不出继续追问质疑的漏处。
赵显宗谨慎地瞄着洛长庆的神情,见她移步离开那些女人跟前,悬着的心如释重负般落下。
云层才乍破一道白光,百姓候在沿途,熙熙攘攘的人群延长到天幕之下。
骏马嘶鸣,如惊雷贯耳,炸响人群。
三辆黄金礼车开道而来,道路旁的百姓振臂高呼,万千花瓣纷纷飘洒,宛若神迹降临。
无数双手在空中挥舞,抓取落下的花瓣。
“花车,花车来了!花车来了!”
数十只白鹤衔着斑斓绸带在空中绕旋,下一刻,它们齐整地俯飞下来,排作一行,跟在白鹤后面的巡游花车徐徐而来,连带着风都沾上了花朵的甜香。
纱幔翻飞,花车上的人影若隐若现,仿佛隔着云端得以一窥九重天上翩然降临的仙人之姿。
尖叫,欢呼,一头高过一头,一肩压过一肩,洒落的鲜花在无数双手的争抢下跳跃。
花车行过十里,人群的热潮愈来愈烈。
拿花,抛花,拿花,抛花……
洛长庆一刻不得歇地重复动作。
一路过来,她渐渐发现人群里几乎全是男人。
而女人,不过寥寥几个,无一例外都被高大精壮的男人挤到最后边,只能眼巴巴看着他们哄抢。
这样重要的日子,女人们都去哪儿了?
洛长庆开始在人群里寻觅女人的身影。
花车约莫前行了百米,她终于在乌泱一片的男人堆里看见一抹瘦小的身影。
女人抱举着自己的孩子,那是个梳着两个小辫儿戴着小红花,打扮得简单干净的女孩。
母女俩艰难地扎在人堆儿里,承受着四面八方的挤压,女人尽力地把小女孩举高,想让自己的孩子获得一朵祝福的鲜花。
小女孩细瘦柔弱的手臂格格不入地挣扎在空中激烈抓舞的粗壮手臂中。
在花车即将行过她们时,洛长庆掂量了距离和力气,抓起一把花向她们的方向抛出去。
数朵花在空中散开,其中一朵稳稳落在小女孩头上,她急忙用手抓住鲜花,如获至宝般向身下的母亲炫耀。
母亲亲了亲她的脸颊,随后护着她的头离开人群。
日光炙烤着云层,巡游的花车到达终点。
赵显宗等人早已候在此处。
洛长庆掀开纱幔,探身出来。围在她周围的七位使者站作一行,为她腾出下车的位置。
洛长庆提起衣裙准备下车,身后的一位姑娘突然从后搀扶住她。
长袖之下,姑娘抓住她的手。
须臾之间,洛长庆微笑道:“多谢,不然真让我摔着了。”
姑娘收回手,向她行礼。
“眼下暑气燥热,公主一路而来怕是劳累,臣已备好车驾,送公主回驿站休息。”
洛长庆看向赵显宗的身后——只有一辆马车。
“赵大人不一同回去吗?”
“祭祀在即,七姝王庙里还有诸多事项待完善。”他解释道,“还剩一项未安排妥当,臣要去庙里亲自盯着,确保祭祀当日万无一失。”
“既然如此,真是辛苦了。只是我有一事想要请大人帮忙,不知大人今夜可有空来驿站?”
“怎敢怎敢,公主的事是头等重要的事,臣处理完庙中事务,一定立刻前来。
车驾返回驿站,洛长庆回到房间,打发走了所有侍女。
房门紧闭,屋内只有她一人。
终于,她拂开衣袖,松开一直攥紧的手。
一朵花。
在两手相触的瞬间,被慌乱塞到她手里。
花瓣层层叠叠,紧裹花蕊。
洛长庆一时看不出哪里有异常,只能将花放在掌心细观。
在翻来覆去仔细检查好几遍后,这确实只是一朵普通的花。
不可能。
她捏着花蒂把它转了一圈,然后贴着桌面去看有没有东西掉出来。
没有预想中的线索,只有零散的淡黄色花粉落在桌面上。
接着,又把花放在鼻下轻嗅。
淡雅普通的花香。
猛吸一口——冲鼻普通的花香。
洛长庆被吸进的花粉呛得咳嗽,不小心手一抖,花掉到地上。
她确信这朵花里一定有那位姑娘要传递给自己的东西,只是自己还没找到而已。
所以究竟在哪儿?
花瓣被摔得散开了一些,她捡起来,拨弄了几下花瓣,发觉右侧的花瓣明显比另一侧松动。
似乎是茅塞顿开,她将右侧的花瓣一片一片扯下来。
在贴近花蕊的最后一片花瓣上,她找到了。
像是用指甲一笔一划掐出来,深色的汁液歪歪扭扭地糊出一个字——
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