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长庆乍时感到脊骨发凉。
不伦不类的传说,怪异的七姝王像,神佛宗教渗透到起居的赵府,来路不明的茶叶,被折翼绑嘴的鹦鹉,向她求救的女人。
原来不是她多疑,所有的一切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人极力维持着祥和的表面,或是说,极力隐藏不该被看见的东西。
月出云海,印在浓墨般的夜。
车轮碾过月光,缓缓停在驿站门口。
侍卫轻叩门扉:“公主,赵大人求见。”
侍女从里打开房门,侧身避让赵显宗。
屋内地板上还有未干的水渍。
赵显宗见洛长庆捧着礼册坐在桌边,像是等候多时。
他作揖,道:“臣来迟,还望公主恕罪。”
洛长庆:“无妨,坐吧。”
赵显宗坐下,这时侍女端来一盏热茶,他接过,道了声谢。
“不知公主有何事交代于臣。”
“倒不是什么大事。”洛长庆放下手里的礼册,徐徐道:“有位老妇人不远万里前来求见大人,大人可还有印象?”
赵显宗眼珠转了一圈,似乎在尽力回想。
过了一会儿,他拧起眉。
每日要处理的事又多又杂,全堆在脑子里。只单说是一个老妇人,实在没印象。
“臣惶恐,近日来并未有什么老妇人求见。”
“大人日理万机,记不住这些也正常。”洛长庆笑道,接着为他详述,“那日从七姝王庙验察完毕,在返程的路上碰到了这位求助的老妇人。这位老妇人的大孙女被村里流氓打死,流氓家里有些势力,导致她屡屡报官无果。后来流氓起了报复心,又掳走了老妇人的小孙女,小孙女至今生死未卜。”
“竟有此事?”赵显宗惊讶,旋即转为气愤,“简直丧尽天良!臣为官多年,这样的事绝不允许被纵容,若是人人仗着势力为所欲为,那襄州同蛮夷之地何异?”
洛长庆盯着他的神色,默不作声。
“请公主放心,臣一定秉公处理。”
洛长庆点头,好像很是宽慰:“有大人这话,我就放心了。大人明日得空吗?我带着老妇人过来,其中的来龙去脉,还是由她说给你听吧。”
“怎敢劳烦公主,臣派人亲自去接就行了。”
“无妨,既然她求到了我这里,我就把事办好,让她,也让自己心安。”
赵显宗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答应了下来。
夜风卷起窗外的柳枝,簌簌作响。
“公主可还有事要交代?夜已深,臣不好再叨扰公主歇息。”
洛长庆摇头:“没有了,大人慢走。”
“是,臣告退。”
赵显宗踩着水渍离开,留下一地脚印。
待房门关上,洛长庆的目光落在了地上的脚印。
脚印颜色很深,不仅仅是沾了灰尘。
她走到一个脚印旁,拢了衣裙蹲下来。
水渍里融了泥,碎石,细小的残枝枯草。
赵显宗说他去了七姝王庙办事,但城里的路铺的都是石料,并且临近祭祀,每日都会洒扫,绝对不会出现污泥碎石这样的东西。
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洛长庆盯着脚印沉思。
泥土,碎石,草叶……会是山林吗?
襄州地势平坦,多为平原,山林在这里并不常见。
但之前去七姝王庙时,确实看见过一片山林。
或许……
前来祭祀已经被迫处于风口浪尖上,若是深究,必会涉及背后的种种利益。
一州刺史,论势力,不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公主可以轻松抗衡的。更何况赵显宗为官多年,在政务上挑不出差错,即使有能力揭露一切,百姓会全然相信吗?
不要惹一身是非。
“你是瞎子,你看不透,成日像猪一样被圈养在这里,享受带血的猪食,得过且过庸懦至极!”
“烧吧,烧吧,大火就要烧起来了!”
所有的一切都好似笼罩了一层迷雾,而她是被推进雾中的人。
吱吱呀呀的车轮声混着哼出的小曲回荡在寂静的街道。
赵显宗心情不错。
“现在什么时辰了?”
车内悠悠传来赵显宗闲散的声音。
“亥时一刻。”
“哦。”他的尾音打了个旋儿,随即说,“快了,快了。徐道长算好的时辰不能乱,早了晚了,神会不高兴。”
“都清楚着呢,大人宽心就是。”随从说,“今年大人准备得这样隆重,任凭哪路神仙见了能不动容?七姝有灵,一定会被大人的诚意感动,降下恩泽保佑大人。大人今年一定比往年更加顺遂,财福深厚。”
随从听见身后传来几声爽朗的笑,然后听见赵显宗说:“从前一直不能完成最后的仪式,现在找到了门路,仪式完整了,我的心意才能完完整整呈到神的面前。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
他又笑起来,却全然不似方才的笑声。
肆无忌惮的狂妄,永不知足的贪婪。
如今只待祭祀后送去最后一批,了却大事一桩。
翌日,洛长庆带着老妇人抵达赵府门前时,赵显宗已经早早候在门口。
赵显宗照例问候几句,洛长庆也只是微笑点头。
赵显宗领着她和老妇人向厅堂走,厅堂里早已备好茶水糕点,洛长庆见状,突然掩面咳了几声。
“公主这是怎么了?”
洛长庆的语气有些虚弱:“许是最近不小心受了凉。赵大人,堂前风大,可否换一处交谈?”
事出突然,赵显宗也没料到,正犹豫着该换什么地儿,洛长庆先他一步说:“不如去大人的书房谈吧。”
赵显宗神色稍顿,洛长庆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掩面咳起来,且一次比一次严重。
“咳咳,若是不方便,咳,那就算了吧,咳咳咳。”
赵显宗被她这副架势唬住了,忙道:“岂敢岂敢。有劳二位,这边请。”
穿过两条长廊,经过三处花坛,又转上两个弯儿,书房的位置在偌大的赵府里显得太过偏僻。
屋内的陈设不算奢华,只有一扇快要顶到屋檐的书架极为瞩目。
窗前挂着一个鸟笼,那日的鹦鹉此刻正囚于笼中。
赵显宗将书桌边的椅子搬来给洛长庆和老妇人,自己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
赵显宗双手搭在膝头,看向老妇人,面容和蔼,道:“今日借公主的荣光,你且将你的诉求细细说来,我一定尽全力替你解决。”
一旁的洛长庆安静听着两人的交谈,眼睛不断扫视屋内。
都是些普通的陈设,并无异常。
她的目光落在墙面的书架。
架上摆满书籍,这些书外表看起来并不崭新,像是被时常翻阅,有些书页边缘已经翘起。
“你的小孙女长什么样,被掳走时穿的什么衣服?”
“我的小孙女,右眼下面有块拇指大小的胎记,红色的。”
右眼下有胎记?
洛长庆的眼眸骤然定下来。
她记起前日的其中一位使者,右眼下似乎有块印记。
只是当时戴着头纱,她不能完全看真切。
赵显宗:“嗯……先将那些地痞流氓抓来审问,同时再派人搜寻你小孙女的下落,这样一来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闻言,老妇人喜极而泣,撑着膝盖从椅子上起来,直接跪在赵显宗跟前磕了几个响头:“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这是何必,快起来。”赵显宗把她扶起来,“谢我不如谢公主,公主可是一直牵挂着你的事。”
老妇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转头又要向洛长庆跪下。
洛长庆眼疾手快,赶在她跪下前扶住她。
“既然如此,你我都可安心了。阿婆,你的小孙女很快就能回家了。”
老妇人的眼眶红了几度,泪水顺着层叠的皱纹打湿在嘴唇,她念着:“诶诶,回家,回家就好啊,回家。”
事情已经有了交代,她也不便再多留。临走时,洛长庆在窗前的鸟笼停下来。
“大人,鹦鹉怎么这样养着?”她故作疑惑,又说,“绑着嘴干什么呢?”
赵显宗明显整个人都僵了,刚刚还正常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下去。
“为什么呢?”洛长庆直直看着他。接着,她抬手去触碰鸟笼。
“公主小心!”赵显宗一声急呵,闪身到鸟笼前,挡住了洛长庆的手。
“这鹦鹉性子猛烈,好食生肉,前前后后已经啄伤数人,臣不得已才绑了它的嘴关在笼子里,公主,公主还是不要触碰为好。”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气息急促。
洛长庆只好收回手,道:“这样一只顽劣的鹦鹉,还养着做什么,万一哪天从笼子里挣脱出来又啄伤人怎么办?”
“养着……养着,养久了,有感情了,就这样关在里面,挺好的。”
洛长庆:“大人真是心善。”
赵显宗应付地点头,不敢多言。见洛长庆终于挪动脚步离开原地,他心头一松,将手心里惊出的汗往腿侧的衣料擦了两下。
府门外日头毒辣,大门两侧站守的府卫衣领早已被汗打湿一大片。不知他们到底值守了多久,看着面色疲惫脚下虚浮。
“赵大人。”
赵显宗喉头一紧:“怎么了公主?”
“襄州治理清明,百姓夜不闭户,如今暑气炎热,当差的府卫们辛苦,不如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们好好放几日差,如何?”
赵显宗还以为洛长庆又要追问什么,结果只是放府卫几日差。
“公主体恤民生,思虑周全,臣岂敢不遵。”
这样的小事他当然应下来。
离开之时,洛长庆回头望了望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