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官干脆顺着宋鹤林的话往下问,“历练?师弟,你和我说说看,你想去哪里历练?”
宋鹤林手摸着脑袋似乎在思考着,最后似乎是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只好用着高昂的音调掩饰自己的心虚,“我的历练自然不能玩虚的,要去就该去那穷凶极恶之地。”
“哦?穷凶极恶之地?小师弟你嘱意何方?”银官撑着脑袋好奇地问道。“雍州可没有什么符合你想象的地方。”
“胡说,我可是听说了,近来雍州可是出了只作乱许久的妖物,连在雍州镇守的弈者司都没了法子。”宋鹤林嘴里念念有词,站起来后就往某个方向走去。“那只妖物不就是最好的历练,等着,我去把它抓回来。”
雍州,妖物,银官似乎想到了什么。
未待宋鹤林走出几步,银官一把抓住了宋鹤林的后缘衣领,“好师弟,要去除妖,不妨带上我。”
宋鹤林被银官揪住衣领的动作带着向她的方向看来,望进银官无波无浪的眼睛中去,望进银官不辨晨昏的笑意中。
银官眼中的光芒转了一圈,看向宋鹤林方才正打算走的方向,“不走吗?我觉得我应该不会帮倒忙吧?”
宋鹤林似乎想要躲开视线,银官的手却未曾减弱力道将他放开,银官的手游离在宋鹤林脆弱却又莹白的一截脖颈上,近乎不容拒绝地将宋鹤林的退路一边堵死。
宋鹤林本就在两处不一样的场景处浮沉,此刻脖颈处时不时传来的师姐手上冰凉的温度,银官圆钝的指甲也时不时划过宋鹤林脖颈上细密几乎不可见的血管。
他脖颈命脉缠上了像是香炉上空飘摇的烟雾般的指节,若即若离。偏偏银官这般动作只是在为宋鹤林整理衣襟,压下有些微乱的褶皱,而后又略微提起来摆正。提起来时宋鹤林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往上被吊起,颈间涌动的血液流动着也似乎被牵引着往争先恐后往师姐的手掌底下去。
在宋鹤林被另一半场景拉走之前,银官慢条斯理终于开口。
“让我来猜猜看,进入师弟你另一段镜听的条件是什么?”
银官将那柄系着蓝玉剑穗的小左剑插入了青色海棠树所根植的土地上,回眸时朝着宋鹤林眨了眨眼,“是同时带上了我和师弟气息的东西吧?”
镜面果然开始翻转,在温柔的青波淹没银官之前,宋鹤林听到师姐近乎抱怨的一段话。
她道,“本来是想师弟自己把镜听解决掉的,啊....怎么就掺和进来了和我有关的东西。”
和银官有关的东西?她本来以为师弟只是对那次他胡闹跑去雍州的事情印象深刻,结果没想到他去往雍州的动机竟然是那只碎玉妖?
青波倒灌,银官却没有像宋鹤林那样经历水漫过头顶,五脏六腑的氧气被抽干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就像被温水涤荡了一遍周身,她十分轻易就出现在了雍州的烛火庆典之中。
宋鹤林再回神时,正在思考师姐会从哪个地方以哪种方式出现在这一幅雍州镜听里。要知道他刚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雍州时,从上空落下时几乎是以猝不及防的姿态被拍在了地上。
宋鹤林四处张望着,在寻找着银官被传送而来的身影。
这里的一切色调都好像沾上灰尘一般灰蒙蒙的,清亮的颜色也不可避免地褪色。宋鹤林也不例外,暗沉的色调中但凡有了像师姐那般如雪一捧的身影,想来宋鹤林一眼就能望见。
只是他望了许久,没能望见师姐和他一样的狼狈出场,也没能等来师姐身上亮眼的颜色撕破这一片灰暗。
“在找我?”
宋鹤林在声音响起的刹那就匆匆回头开始寻找声音的来源,几度辗转,几次回首,声音却只是在宋鹤林耳边,迟迟不见银官其人。
或许是宋鹤林笃定师姐在他的镜听里一定会是颜色最亮丽的存在,也就忽略了远处灰暗伞面下被溅起的雨水打湿的宝蓝。
宝蓝色经雨而湿,逐渐也深重成了几乎和宋鹤林眼见所见灰暗无光色调一致的颜色。
银官在雍州疾风骤雨中持伞而立,待到她走近时,伞面之下熟悉脸庞才就这样移入宋鹤林眼中。
银官师姐身上的色彩平日里可以说是素得如水一般,除却宝蓝点缀便是通身的白衣,银色便作为绣饰勾勒出她几乎要融入月光中的轮廓。
此刻镜像夺去了此间所有物的色彩,银官似乎也受到了某种干扰,她身上的宝蓝与银白开始倒转,反色之后银官也如同换了一身衣物一般。
“这是去哪里又浪了一圈,将自己作弄得如此狼狈。”银官步步走来,伞面也轻移将宋鹤林从雍州急雨拉入她伞下冷香之中。
“师姐....我没有。”宋鹤林错乱的记忆好像更加难分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是少年时突逢“叛逆期”的宋鹤林,还是浮沉两世带上了结局记忆的宋鹤林。
因而也就更拿不准到底应该是以怎么样的姿态面对眼前的银官师姐。
镜听中他好像整个人都被割裂,混入乱流之中。一边觉得自己应该如同年少那段阶段一般叛逆地拒绝和师姐的相处,一边又恍惚觉得该珍惜这段他从徐柯那里偷来的这一份缘。
宋鹤林似乎又在伞下看见了几朵飘零的青色海棠花。
什么是前世,什么又是今生?
“师姐,你是真的吗?”宋鹤林眼神游移着瞧着银官额上一线红痕。
“是真的,是真的。”银官眨着眼睛回道,瞧着轻松又随意,懒懒的音调传进了宋鹤林耳朵里,“我还知道师弟你当初偷溜来雍州是借了我下山的长老令。”
银官转了转伞柄,于是伞上沉积的雨水就借着切线往外飞去。她接着说道,“哦,还是变成了一只跳蚤抓着我发带尾巴跟着出来的。”
想到这里,银官带着促狭的笑看向宋鹤林,“还没来问问小师弟,做一只跳蚤的感觉怎么样?”
说话间,宋鹤林身上那不知道是青波水底的还是雍州急雨的水珠就被银官手间描出来的涤尘诀抹去了那股湿哒哒的难受感。
“跳蚤?难道谁想做跳蚤灰溜溜地出来...这不是拿不到出山手令嘛。”宋鹤林嘀嘀咕咕地回嘴。
银官笑着不语,在一旁引着宋鹤林走向屋檐之下避雨。
裹挟着宋鹤林的乱流将他冲向迷雾,撕裂着他再次发问,“那...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银官看向他,只见宋鹤林眼睛又似乎失去了焦点,雍州这场旱逢甘霖的急雨蒸腾出来的水汽迷蒙地笼住了宋鹤林的眼睛。
“小师弟呀,怎么我在哪里,你就会在哪里开始失去意识。”银官感慨道。
她拉着宋鹤林进入了一处可供避雨的屋檐,将伞上雨水轻抖后搁置在了地上,拉着宋鹤林的手也一直没有放开。
宋鹤林也就一直看着银官师姐箍住他手腕的手,迷蒙的就这样想起——师姐为什么拉他一直都是拉手腕?他掌心难道是有什么脏东西?
宋鹤林拿出自己另外一只手看了看,心里念叨着,不脏的啊?那师姐为什么一直拉手腕?
其实也不怪宋鹤林突然联想到这里,银官刚择业火道的那段时间,掌控不好从自己掌心冒出的烛火,将自己掌心的皮肉烧的几乎血肉模糊。宋鹤林带上了父亲的伤药去交给师姐,也同时带去了千舒道人的嘱托。
——“师姐,师父说你掌心皮肉被烧毁了,要好好养一养,不许再去练火烛卦了。”
——“还有,师姐,你要注意哦。这里不能去碰脏东西,会感染的。”
这样想着,宋鹤林有些委屈,那时给师姐掌心上药都是他来,为什么这个时候又不拉他掌心了?像押送犯人一样扯着他的手腕。
接下来,银官就眼见着宋鹤林捧起了她的手,掌心朝上摆放在了空中。
将他的掌心与银官的掌心重叠,然后在银官疑惑的眼神中。
宋鹤林又自以为是得点了点头,接着就把另一只手也压在了银官手掌之上。
银官掌心早就没了先前被灼烧后失去皮肤的脆弱,加之常年持剑掌卦,掌心便在春秋变更中带上了一种粗粝的触感。但掌心那部分掌纹却被烛火的灼烧磨去了痕迹,空白的掌心中没有纹路交织。
掌纹会传递么?银官感受着手上的重量,在心中重新生出来了疑问。半晌后又开始自问自答,会吧,她能感受到,宋鹤林掌中纹路印上她空白的掌心。
“师姐,不脏的。可以握。”宋鹤林整理好动作终于开口解释。
不待银官有何反应,宋鹤林就借着双手压在银官手心的重量,再次重复了先前的发问。
“师姐,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
银官颠了颠掌心两只手掌的重量,和宋鹤林对视,她笑着回道。“验证真假么?那我来问问你吧?”
“小师弟第一次被我罚抄书抄的是哪本书?因何罚你?”
“《道棋总谱》,因为...我睡过头害师姐等我,结果我们两一起迟到。”
银官伸出手掀开了宋鹤林压在她掌心的两只手掌,“嗯,答对了。”
“好了,我相信你是真的了。”地上一柄红伞灿然,银官眯着眼点了点宋鹤林眼皮上褐色小痣。
真假判定如此草率结束,宋鹤林竟然真的开始从乱流中被抽离。
真假又如何,前世今生如何得分。
宋鹤林想,管它呢?难道他和银官师姐在九疑山上几多春秋全都作废了么?
才不会——师姐会记得的,记得曾经有个被她悉心教导还是笨拙到将她拉着一同迟到的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