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夜晚的风,灌耳凛冽,呼呼作响。
夏绿路想着直接走回酒店时,吊桥对岸射过来一束灯光,是拉姆,她还在等她。
“路路,快来吃元宵。”
她叫她路路,很久没人这样叫她名字。
夏绿路最终还是跟着灯光,走过吊桥。
进入屋子里,火炉将整个屋子烘得暖暖的,他们围着火炉分牦牛肉,像久别重逢的老友。
拉姆拉着她挨着仰春坐下,仰春立马递过碗来:
“姐姐,看,这就是钙奶元宵。”
对面一个戴着眼镜的女生取笑她,说道:“吃吃吃,中午你梦里都在喊肉龙儿。”
众人很自然地聊起各自稀奇古怪的梦境,一个小个子女生,一脸苦恼道:“我总是梦见我初中同桌怎么办?”
一个穿着机车服,看似很酷的女孩接过话茬说:“我大学老师说,缘分未尽的时候,会用眼泪和梦境来还。”
语气丧丧,明显带了自己的故事。
拉姆转过头,盯着夏绿路的眼睛,好奇地问:“路路,你会经常梦见谁吗?”
夏绿路怔了一下,随即摇摇头,半开玩笑地说道:
“不会,我是牛马,梦里都在工作。”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气氛越发热络,仰春性子实在讨喜,民宿的人都很喜欢她,可她只缠着旦增,旦增一个劲地躲避,屋子里好不热闹。
她确实经常梦见工作,梦见PPT的最后一页,写满功成名就,她站在金字塔塔尖,她想要的失去的都甘心情愿地匍匐在她脚下。
谢应辞,前几年还是会梦见的,大多是最后一次分手的场景。
她换了手机卡号,跑去西湖拍艺术写真,开心地发朋友圈。
她完全忘了,谢应辞还等在她宿舍楼下。回来的车上,她才想起这个人,旁边宿舍的女孩告诉她,他在第二天的傍晚就走了。
没有如约等她三天三夜,虽然她原本也没有打算遵守诺言。
宿舍女孩嘲她,所谓的兰大情种,也不过如此,她直接当着她们的面,利落地甩了手机卡。
后来有段时间,她含着怨,怨他害她丢了面,却也没想过再联系。
时过境迁,她再想起这个人时,觉得谢应辞应该和她一样,情意淡薄如手中这片糯米糖纸,一抿就化掉。
现在,此刻,屋子里的人,聊起谢应辞,都是赞美艳羡之词,他们爱他。
他们不觉得他颓废不求上进,是社会的边缘人物,他们只看见他的好,他们比那时的她更懂得如何爱他。
不然,他也不会留在乌霍七年。
想明白这点,夏绿路的胃口也好起来。
灯光下,碗里的元宵珠圆玉润,咬上一口,外皮足够厚实,馅料足够甜腻,糯米黏着她的唇齿,拉出一道渐变弧线。
他们又开始了新的话题。
夏绿路还在和元宵拉扯,看似心无旁骛。
“仰春,你觉得谁长得好看?”一个女孩逗她。
大家都以为会是旦增,她也这样想,这小姑娘一见钟情太快了,只知道对方有个咖啡馆,就扑上去了。
“我可以说江措哥哥吗?自然又野性,还有双深情眼,反差感挺强的,但是,我最爱旦增。”
她说完,又要去拽旦增的大手。
一屋子的人嘲她,端水大师。
长住在这里的客人有点惋惜地说道:“可惜,江措身世太惨了。”
“他父母挖虫草时被雷劈,两个人都没了,他十四岁就开始给别人家放牛,养妹妹,还有五六年妹妹才上大学呢。”
拉姆和夏绿路一样,大多时候都是默默听着,说到江措时,她插了进来。
众人一阵唏嘘,夏绿路还在努力回想着,她们口中的司机江措,是怎样的长相。
不记得了,应该不是她会喜欢的长相,她摇摇头,放下碗,依旧一脸沉思。
仰春以为夏绿路是因为内疚,便主动扯开话题,绘声绘色描述起,那天夜里撞牛的过程。
“这么说,那牛主动撞上来的吗?”
众人唏嘘:“那可是替你们挡灾了。”
“路路,你在这里玩几天?”拉姆冷不丁问道。
“几天吧。”
她也不知道要待多久,搁古代这叫流放,得等大赦。
仰春听闻,立马挽着她的臂弯,威胁众人道:”“姐姐剩下几天都是我的,不许跟我抢。”
“那你的旦增呢?”有人打趣她。
仰春大声喊:“都是我的,都不许碰。”
众人都被逗笑了,又开始闹起仰春和旦增的玩笑,吵吵闹闹的。
夏绿路人在屋子里,却是飘飘荡荡的,和热闹始终隔着一层,不是她端着,是她好像天生融不进这样的氛围。
要走时,仰春提出让旦增送她,她拒绝了。她想独自静静。
走到主街上时,夏绿路看了眼手机,十点多,这时候若还在成都,她还在拉着同事开会,或者和客户拼酒。
横竖都是灯红酒绿,不似这般萧条。
这里路边店铺大多关门,零星几家面馆开着。走着走着,前方十字路口路灯下,有个烧烤摊。
没有客人,男人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翻面、刷油、撒孜然,牛肉被按在铁架上,发出滋啦滋啦的音符,一阵香味开始传散开来。
察觉到有人过来,男人开始勤快地吆喝:“牦牛肉烧烤,牦牛肉烧烤十元五串,十元五串咧。”
不标准但很努力的普通话。
夏绿路走到跟前,男人忙活着手上,来不及抬头,直接招呼她:“来几串试试?”
“不要了……还是吃一点吧。”
凭着那双眼睛,夏绿路迅速改口,是撞牦牛的司机小哥,洛桑江措。
她有点内疚了,看了这张脸以后。
“能吃完吗?夏小姐。”
他显然是认出她了。
仰春没说错,江措确实好看,少年感的脸,草原糙汉的身躯,尤其是那一双清澈多情的杏眼,定定地望着她。
或许,那天他不戴面罩,她会爽快地付了牦牛钱。
夏绿路顿了一下,声音柔了几分:“我不喜欢一个人吃,一起吃?”
冬夜风还在吹,太冷。
江措没听出这是疑问句,傻愣愣地补充:“那,等我一下,烤完这把我就来。”
夏绿路仍旧站在摊子前,看着江措手忙脚乱,拿错油刷子、撒错辣椒粉,玩心大发,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你害怕我,嗯?”
“很抱歉,那天我晕车很难受,态度不是很好,事情解决了吗?。”
听着这声还算真挚的道歉,江措的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看了她一眼,又很快为难地低下头去。
“我,我不害怕你,事情也解决了,夏小姐。”江措有些口吃地回答。
夏绿路扑哧笑了,“那还这么生分,叫路路姐吧。”
她没有追问解决过程和具体结果,一时兴起而已。
江措僵住,喉结不自禁滑动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抬头看她。
之前她戴着墨镜和口罩,看不出来容貌,只记得身材高挑,现在她素着一张脸,松散的低马尾,散落的碎发,五官轮廓在灯光下绰约朦胧,平添了几分婉约柔美。
她的眼底蕴着笑意,好容易叫人错以为她是温柔的。
江措定定地看着她,被完全遗忘的牛肉,在火上煎熬着,烤干了最后一点油脂,外表变得焦黑,咬紧牙关保护着内里。
“江措——”
熟悉的声音顺着夜风飘过来,带着淡淡凉意。
夏绿路转过身去看,谢应辞就站在阴影处,不知站了多久。
他身上穿了件黑色冲锋衣,将拉链拉到最高处,懒洋洋地靠在拖拉机旁,熟稔地点火后,黑沉沉的眸子看着她的方向。
夏绿路的眼里满是笑意,浅浅的梨涡像一个漩涡,勾着人沉沦,长长的黑色羽绒服大敞开,里面是十分修身的针织裙,长腿交叠,像风中飘扬的柳枝。
谢应辞眼皮子一颤,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瘦削修长的手在黑暗中攥紧,又松开,掐灭燃得正旺的烟头,向女人的方向走去。
“可以一起吗?辞哥说给我介绍新工作,我答应请他吃饭。”江措小心翼翼地询问。
夏绿路眉头轻皱,瞥了谢应辞一眼,摸不清他今天是想走什么剧本。
谢应辞缓缓走过来,径直找了一张桌子坐下,目光从未在她身上停留。
江措拿着一把烤好的牛肉,招呼她坐下,犹豫片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接触,选了谢应辞对面。
路灯下,寒风中,小小的低矮四方桌,余留的炭火香气增添几分温度,夏绿路拿着牛肉串,迟迟未动嘴。
夏绿路弯着眉眼,对着江措的方向,他蓬松卷曲的发丝,在灯下散发着暖黄的光,她竟凭空生出一种保护欲。
等待的间隙,江措冲了一杯热奶茶给她,随后倒满两杯青稞酒,笑着打破尴尬的氛围:
“辞哥,忘了啊?前天撞牛见过的。”
谢应辞抬起头,掀开眼皮,随意地瞥了一眼,透过她去看身后的小推车。
“嗯。”
轻飘飘地,欲言又止。
夏绿路的心跳快一拍,攥紧裙摆,余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很泰然,自如地撸着串。
等了好久,风都吹过好几轮。
没什么波澜,也没有下文了。
那种感觉,很不爽。
她以为她是一块陨石,砸进谢应辞平静的人生里,怎么样也该有个填不平的大坑。
可现在看来,他的人生装满了弹簧。
时隔多年,她收到第一个回弹的脑瓜嘣。
夏绿路耸耸肩,不甘心地开口:“江措,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客人啊。”
“客人”二字咬得极重。
她刻意上下打量谢应辞,女主人姿态拿捏得十足。
谁知谢应辞压根不想和她耍贫嘴,错开她审视的目光,一脸严肃,郑重道:“江措,青藏线,去不?工资比你现在多一倍,只是十天半月才能回来一次。你刚拿驾照,我让老人带你跑几趟。”
江措沉默片刻,还是重重地点了头。随后,谢应辞详细地介绍那边的情况,也问了江措妹妹的情况。
两人聊得很密,夏绿路插不进去,只好鼓着气狂吃烤串。
孜然的香气被激发得恰到好处,江措烤的都是牛五花,油脂在嘴里爆浆,却完全不腻,余下的牦牛瘦肉韧劲十足,完全没有猪五花的柴感。
简单的调味,恰到好处的火候,足够激发牦牛肉独特的香味。
她越吃越欢实,桌边的签子也越来越多。
“江措,你做烤串真好吃,要不我在这里给你开个店吧。”
夏绿路冲江措眨眨眼,语气真诚,让人一时分不清,这句话真情还是假意。
“滋啦——”
牦牛的油脂滴落,烤架上火苗高高地窜起,倏地又蜕回小火苗。
江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连连摆手拒绝。
谢应辞听到这话明显怔了一下,随即胡乱吃了几串后,起身就要走,见夏绿路还慢悠悠地吃着,突然说道:
“夏小姐,高反刚刚好,不宜吃太多。”
江措见状,说道:“辞哥,你帮我送夏……路路……阿姐回去吧,我还要收摊,外面风大。”
“好。”
一声“阿姐”,莫名扯动夏绿路某根柔软神经,她突然转过身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江措,你真好。”
谢应辞没有等她,将步子迈得更大,像是要甩掉她。
夏绿路小跑追上去,看着谢应辞站在分岔路口的路灯下,微微抬头,看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她喘着粗气就要开口,却被打断。
“所以他身上有什么,你感兴趣的地方?”
冷讽意味呼啸而来。
“谁?”
夏绿路抬头,有一瞬间的失神,死亡顶光将他的面部轮廓勾勒得更深邃,从鼻梁处柔柔地散开。
怎么看,都像一尊玉雕的像。
要命的好胜心,又起。
“江措啊,有一副好皮囊呗。怎么,你嫉妒啊。”
夏绿路声音轻飘飘的,尾音故意拖长,听起来格外欠揍。
她听见谢应辞微不可察的轻笑,还未抬头,便听见他说:
“随你,能善后就好。”
仿佛不在意谢应辞说些什么,夏绿路始终看着前方,自顾自地说道:“早知道,我就对他好点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尾自然下垂,一脸惋惜,倒真流露出那么几分真。
余下的都是潜意识的试探。
可谢应辞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面是冷的,目光却是炙热的。
只一眼,心好像被烫穿。
夏绿路忙低着头,从包里胡乱拿了一叠现金:“帮我把这个给江措。”
这现金还是当时石青野给准备的,听说这里不太流行网上支付。
谢应辞轻哼一声,恍若嘲讽,又好似指责,这方式不太恰当。
她低垂着头,手依然伸着,才这么一小会儿,就已经冻得手掌紫色经脉纵横。
他用力掐着掌心,避免自己犯傻。
“你自己回去吧。”
走远点,别再出现,拜托你。
他接过钱,声音淡淡的,径直转身,像重新设定程序的机器人,没有一丝情分。
夜里,梦境缠人折磨,纠连着夏绿路重温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