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圣诞，夏知梦从同桌口中听说了邱晔安恋爱的消息，有一瞬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而嘈杂，耳畔只剩下一段刺耳的嗡鸣声，从耳朵直刺向大脑，仿佛无数条疼痛的脉络在脑海中蔓延
还没等大脑完全消化信息，唇角已经不自觉扯出一个笑，像是某种防御机制启动时的条件反射，她下意识问同桌说“是不是在开玩笑”，她听见了自己声音中的质疑与颤抖，那大概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了
同桌悄咪咪将脑袋凑过来说，“真的真的，亲眼见的，他和隔壁重点班的一个女生手牵手在月牙湖边散步，别说，还挺甜的”
夏知梦没再说话，机械性的连着点了点头后继续埋头写试卷，思绪却早已飞远，右手的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的画着圈，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道不规则的轨迹
她当然见过校园里那些藏在角落的恋爱，湖边的长椅，少男少女牵手坐着，低头交语着未来，像是藏着某个隐秘的锚点，等待风起时扬帆
但那些故事从不属于他们，火箭班配备着整个年级部最好的师资力量，因此也被寄予厚望，她们就像是被保护在无菌箱里的标本，任何一点偏离“优秀”轨迹的行为都是对规则的僭越
因此，几乎是大家的默认，火箭班的学生是不会早恋的，也不被允许早恋，那些期待与厚望就像是一圈枷锁，牢牢的捆在玻璃罩外，“囚禁”着他们所有的“脱轨”念头
有关恋情的八卦事件对整个年级部来说，就像是平静湖面被丢入了一颗石子，石子入水时，湖面泛起一圈圈涟漪，逐渐扩散开来，石子渐渐沉底，余波却始终轻扣着岸堤，久久不能平息
2016年年末，周五晚自习结束，迎来了两天的元旦假期
放学铃响起前的几分钟，轰隆隆的雷声盖住了班主任在讲台上嘱咐大家认真学习的声音，紧接着一道闪电，整个天空仿佛都被照亮了一秒钟
不多时大雨倾盆而下将放学铃声冲散在细密的雨声中，跟随着匆匆忙忙的人群下楼后，夏知梦站在了教学楼出口的角落里，她没有带伞——这个念头不断在脑海中盘旋，像一首单调而闹人的背景音乐
看着大家陆续离开，本想着找班主任打电话给妈妈，却又害怕听到那惯有的责备与叹息
自打初中起，那些话就像一张细密的蛛网，将她牢牢困在原地：
“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是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你生病了那不是在折磨你自己是在折磨我”
仿佛夏知梦就应该是一个机器人，不要有情绪，不要生病，按照设定好的程序日复一日
但她也不敢选择冒雨回家，如果因此生病那简直就是雪上加霜，她不想再多一次被批评的机会，但站在原地干等也不是办法，雨越下越大，像是要趁虚而入填满所有缝隙
夏知梦一时被困在原地，不明白今早出门时为什么没有伸手把雨衣带上
她想她应该永远不会喜欢下雨天，每次下雨上学都要穿雨衣骑自行车回家，妈妈不允许她打伞骑车，说会很危险
所以在下雨天夏知梦常在离家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停车，悄悄把雨衣穿上，这样她就还是那个妈妈眼中听话的夏知梦
一时想不出来今晚要怎么回家，索性靠在一旁的墙上，想等雨下小点再走，雨砸在伞面，地面的声响，似一道屏障，隔开了她的思绪
邱晔安从一楼转角走出来时，陆陆续续离开的人群，让教学楼大厅此刻空旷得如同被世界遗忘的舞台，仅余零星几个人，像是散落的音符，稀疏地分布在舞台的角落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大厅，站在角落背过身的夏知梦反而很显眼
依稀记得是同班同学，此时似是在为没带伞而踌躇不决，像是某种临时起意的善心，他走过去，将伞从她肩膀处轻轻递了过去
夏知梦的思绪还停留在雨幕之外，那把伞却已落入她的怀中，像是命运悄然递来的一封信，手比脑子诚实，已经下意识地接了过去
雨伞被规整得如同未曾被使用过，以至于从肩头滑下来的瞬间，甚至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伞借你了同学，不用谢” 像是被夏知梦双手接伞的动作逗乐了，邱晔安笑着出声，看着她拿住伞后，倒退着离开，语气轻飘飘的像一簇没有根的火苗
夏知梦在原地怔愣一会儿后，像是想起什么，手忙脚乱的握住伞柄追了出去，那把伞是一种崭新而陌生的触感，残留着邱晔安掌心的温度，像是入侵她单一生活轨迹的变量，撬开她因规则而闭合的世界一角
昏黄路灯下，雨丝如幕，夏知梦刚准备说出口的一句话瞬间被堵回了喉咙，她看见邱晔安大步向不远处的一个女孩跑去，将她抱了个满怀
雨幕中的世界变得模糊而遥远，仿佛被一层薄纱轻轻笼罩，被拥抱着的女孩此刻像是被雨稀释一般模糊不清
两个人挤在一把小小的透明伞里，邱晔安将伞架在中间，一个人背着两个人的书包，另外一只手还揽着她的肩，意气风发的少年在那一刻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他笑的肆意而又张扬，像是雨夜里燃起的火光
夏知梦站在原地，像被某种无形力量定格住
她近视的度数不算太高，平时看远处会有点模糊不清，好在不太影响生活，所以眼镜只在课上带着，可那一夜她却无比清晰的看见少年嘴角的弧度，像是被命运精心勾勒的曲线，深深地印在她的心底
夏知梦拿着伞，站在大厅的台阶处，一直注视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直到自己看不见为止，心中五味杂陈，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土，湿漉漉的，还沾染着未晞水珠的枯叶，带着几许清冷的幽怨
两天假期过得很漫长，那时她还没有自己的手机，放假的消遣不过是电视上重复播放的偶像剧和自己央求很久才获得的钢琴
那架钢琴，曾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却成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夏知梦的钢琴原本是妈妈用以纠正她弯腰驼背的工具，在小学时，每个周末的练习总会有妈妈在一旁陪伴，那时她的手还很小，够不完全琴键的角落，也记不全那些复杂的琴谱，但妈妈任会耐心的鼓励她
后来课业加重，所有的课余活动都被停滞，只有这架钢琴被小心翼翼的保留下来，作为那段学琴生活的证明，静静摆在书房角落蒙尘，夏知梦最后还是找了一个布罩盖住了它，似是可以掩盖住某个被搁浅得不重要的梦
跨年那晚，她倚在书桌旁，目光落在琴盖上，忽然觉得她的琴就像是那串挂在书店门口的风铃——只有风吹过，才会发出声音，可风总是短暂的，湖面终归是要平静的
夏知梦弯腰拨弄了一下布罩边缘的流苏，最终还是没有把它掀开，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窗外，雨滴顺着玻璃滑落，像是天空的眼泪，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思绪
那些曾经努力够达的琴键是她过去通向世界的桥梁，如今，那座桥梁似乎已经被时间的尘埃所掩盖，手指轻轻触碰着布罩，像是在触摸一段尘封的记忆，她没有勇气去掀开它，像是一个孤独的旅人，站在时间的十字路口，回望着过去的自己，却又无法回到那个充满希望和梦想的时刻
元旦假期结束，2017年一月二日的清晨，夏知梦踩着薄霜走进教室时，晨光微熹，白炽灯投下的冷光斜斜地切过邱晔安的课桌
她将那把借来的淡青色的伞轻轻放在桌面上，伞柄在桌面投下细长的阴影，像一道突兀的裂缝
没有过多逗留，夏知梦转身回到自己的位置整理作业，余光瞥见邱晔安进来时，视线不自觉的一路跟随，在经过自己座位时，夏知梦抬眼与邱晔安对视，点头示意感谢后便错开了视线
教室里浮着未散的节日气息，窗台上有人用橘子皮折了小船，橘皮特有的味道在这个半封闭空间里迅速蔓延，酸涩与甘甜混杂
夏知梦低头整理错题本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摩擦的沙沙声——邱晔安正把伞塞进书包侧袋，金属扣碰撞的脆响惊醒了她的恍惚
她侧头回望时，少年已经坐回座位，视线穿过一排排摞在一起的课本，只能看见前额碎发随着翻书的动作微微起伏，晨光在他发梢凝成一片跳跃的金箔，此刻的教室，安静得只能听到翻书声和偶尔的咳嗽声，而夏知梦却在这寂静中，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喧嚣
一月末迎来了新年，2017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早，夏知梦跟着父母去城东小叔家拜年时，远远望见小区门口的俩颗香樟树
父母在一旁停车，夏知梦便先行下车走到了香樟树旁，雪还在下，没一会儿就落满了伞面，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邱晔安裹在深灰色羽绒服里，肩头落满雪花，手里提着便利店塑料袋，步履快得像是追赶某种幻影
他经过夏知梦身边时，檐角的冰棱突然坠落，在地面炸开细碎的银光，邱晔安并未回头，疾步离开，夏知梦下意识压低了手中的伞，连带着转落了些许伞面的落雪——像是一只惊慌的鸟儿掠过湖面，连涟漪都未曾留下
一时不知是否应该庆幸，落雪将透明伞面覆盖，她没有看见他眼中的慌张与急切
等听不见脚步声，慢慢抬起伞面时，只有他消失在单元楼转角的背影，索性关了伞，站回到树下，没一会儿便听见夏母在喊知知，便连忙跑了过去
雪粒子扑在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洇湿了她的眼角，只觉今年冬天好似比往年冷
小叔家的门虚掩着，飘出饭菜的香气，让她恍惚间觉得，那味道应该属于某个平行时空的春节，比如去年此刻，自己还缩在琴房里反复弹奏《献给爱丽丝》，琴键被暖气烘得发烫
回程的路上，车载广播放着无聊的拜年祝福，夏知梦望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雪景，忽然想起那把留在邱晔安桌上的伞，它此刻一定被塞在教室某处角落，像一片被遗弃的羽毛，而雪正在城市的上空悄然堆积
她摸了摸口袋里放着的一颗金桔——它没有那么重的柑橘香，只有甜味，多吃俩颗的时候总觉得会有些腻
车子拐进停车场时，她跑进便利店，踮脚从货架顶层取下一把淡青色的雨伞，结账时瞥见收银台旁的《格言》，封面上印着千塔之城的布拉格，她想起之前看过的一句话，我们的童话总是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但在捷克的童话中，它的开篇是——从前啊，事情或许如此，又或许不是
那夜，夏知梦将新伞立在院子中央，雪持续下到凌晨，伞面渐渐被压成拱形，像一座微型雪屋，她躺在床上翻看旧琴谱时，发现最爱的《春之歌》曲谱被妈妈用红笔圈掉了最后一页——那页原本该写着“练习至熟练”
月光透过纱窗爬上琴罩，她鬼使神差地掀开琴盖，按下中央C键，声音比记忆里冷了许多，就像是新的一年会发生的事情一般，夹杂着风雪肆虐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