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他没关系!”夏祉桉护在谢彦清身前。
黑帽顶腮插兜仰头,一套行云流水的连招,咬牙切齿问:“你是想英雄救美吗?”
“没有。”谢彦清答。
她垂眸,隐去眼里的失落,嘴角勾起自嘲的弧度。
“我不是英雄。”他站到她身侧。
她眼中蹦出亮光,一眨不眨地看他。
“好好好,兄弟你还真是幽默。”
话还没说完,黑帽一拳砸向夏祉桉,她紧闭双眼,挥动的风掀起额前的碎发。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她睁开眼,凸出的腕骨闯进眸中,刺得她眼睛发酸。
谢彦清钳住黑帽,左手压着他的肩膀用力往下按。
黑帽膝盖弯曲,五官拧成一团,连连喊:“疼疼疼。”
“道歉。”他冷声说。
“大哥,大姐,对不起。”
谢彦清松手,黑帽旋身又是一拳,再次被制住。
夏祉桉轻笑出声,黑帽听到后,似炸开锅的热油,大吼:“你他妈的,笑你妈笑。”
“偷袭失败还不让人笑?”
接下来是一段难以入耳的快嘴,她抬腿铆足劲就是一脚。
他吃痛,止住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气音,“对不起。”
谢彦清松开手,黑帽没有停留,快步走进楼道。
她盯着黑帽的背影,猛地意识到,他敢贸然来找她,证明不止一个人。
“他去喊人了。”
谢彦清见她慌张,没说话,跟在她身后。
快跑出教学楼时,有人大喊:“在那!”
夏祉桉一怔,回头看,黑帽和两个男生站在二楼走廊。
她握住谢彦清的手腕,奔向保安亭。
脚步声此起彼伏,手心滚烫,她张开嘴呼吸,喉间干涩,跑出中考体育八百米的架势。
建议这届初三体考可以放他们在后面追,年级平均成绩绝对能达到三分二十秒。
谢彦清长腿一迈,轻松跟上,手腕一圈寒凉,消去炎热。
稀薄的阳光投出两人奔跑的剪影,长镜头后推,三人身影堆叠。
一个后仰,一个低头,一个脑袋上长了个帽子,像一朵盛放的花。
两名保安端着茶杯,轻吹几口气,闲谈几句家长里短。
突地出现的两人,吓得他们手一抖,冒着白烟的茶水险些洒到身上。
夏祉桉直不起身,手撑在膝盖上小口喘气。
保安仔细打量,这不是夏哥家里那个大的吗?
“这孩子!急什么?难不成还有人追你?”
“不好意思。”谢彦清欠身。
她双手叉腰,强支起上半身,指着三人,硬压出哭腔,颤声说:“叔叔,他们一直在追我,还好碰到你们,不然今天都不能平安回家了。”
她轻吸鼻涕,嘴角下撇,瞪大眼睛半天没挤出眼泪。
谢彦清抿唇掩盖笑意,点头附和。
“我们只是想跟她聊聊天。”黑帽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她迅速接上,“叔叔你们还得在这值班吧?他们可以跟你聊天。”
他揽过黑帽的肩,“跟叔叔聊个十分钟的。”
“谢谢叔叔,叔叔再见!”
她笑得灿烂,挥手与保安告别,跟在谢彦清身后走出校门。
发丝黏在额上,她拨开,马尾松松垮垮的,后脑勺凸出一块头发。
为什么偏偏在最狼狈的时候遇到他?
她紧闭双眼,懊恼不已,三两下扎好头发,理出额前碎发。
越过他的肩头,残阳一晃一晃,漾出的光晕,温暖耀眼,像他一样。
看得久了,视线逐渐模糊,似是那个雾气弥漫的清晨。
雨滴从树梢滑落,“笑的人出列。”教官板着脸说。
学生时代里,再广阔的天地,校园也要占去大半,恐惧如水汽蔓延,浸湿每一寸镇定。
当然,在她们的眼神对上前是这样的。
出列的人不在少数,教官不愿过多苛责,“算了算了,你们去找个扫把,扫干净地上的水。”
一行人离远后笑得更大声。
“徐秋旻,让你笑了吗?”
“夏祉桉,别笑了。”
“还有你,林圆。”
不争气的镜片盖上白被,夏祉桉扯下袖子,盖住半掌,擦拭干净。
徐徐清风送来凉爽,她戴上眼镜,瞳孔映出他的侧脸。
灰蒙蒙的天地间,他唇角的一点红,格外鲜明。
他端站,胡闹的风掀动发丝,搭出一个小角,尤为鲜活。
心脏敲击耳膜,咚,咚,咚,脑海中响起,你此生不会再遇到和他一样的人。
人群流向不同的方向,她和他的目光交汇,风描绘他单薄的身形,飘起的头发扑在她的脸上,似有若无的。
她的心脏猛然停顿,而后,自成一支摇滚乐队。
逐渐放大的身影,盖住身后熙熙攘攘的行人,她撞上谢彦清,猛地从回忆抽离。
“对不起。”她后退几步。
他凑近看她,“没事吧?”
一双放大的桃花眼,倒映在她的眼底,浓密且细长的睫毛开合,扇动的空气飘来。
她呼吸一滞,赶忙低下头,“没事。”
烧红的脸烫得像夏天正午的塑胶跑道。
“徐秋旻的话我都听到了。”谢彦清放慢步伐,缓缓来到她身旁。
她紧握书包带,指尖抵住掌心,心脏怦怦直跳。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
“为什么要帮她?”明明这么害怕,余下的半句,他没有说出口。
为什么?从看到截图到现在,她也在不断问自己,究竟为什么?
小学的经历在她短暂的人生里,日复一日重复。
至今,她依旧记得班级后面的扫帚,像极了插画里船夫披的蓑笠。
如果那天在场的人,有人能帮她说一句话,只要一句,一句就好。
她低眸嘴唇微弯,“我做不到视而不见。”
绿灯亮起,成群的电动车驶过,世界只剩下喇叭声。
一辆黑色轿车稳稳停在她们面前,过路的车辆绕过它离开。
不走在这堵路做什么?夏祉桉不解,接小孩不能开进学校大门吗?
谢彦清上前,车窗降下,是位皮肤黝黑方形脸的中年男子,与他简直就是两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欲开口喊叔叔好。
“麻烦你开去前门,等一下我再过去找你。”谢彦清弯身说。
他家里还有专门的司机?
叔叔答应得爽快,一脚油门下去,车辆启动。
她斜眼看,车头上的银色车标长得似粽子,内里画的是几个不规则形状。
她按亮手机,屏幕显示六点三十二,她不走,谢彦清就会陪她多久。
她抬手指远方的公交车站,“我妈妈在那边等我,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家吧,再见。”
谢彦清说完再见后,看着她远走的背影,唇角弯弯。
风往车里灌,掀起头发,他一眼就看到坐在公交车站里的夏祉桉。
她垂头缩成一团,空荡荡的站点,天色混沌她和广告牌的边界。
她脱下书包,放在长椅上。
书包梆的下坠,她弯身拾起,放在膝盖上。
公交车猛然停下,轮胎和地面摩出锐利的声响,车门发出气声。
她的网站搜索记录里,留下一条:车上像粽子的银色图标是什么?
车辆启程,搜索栏新增一条:HMB大概多少钱?
公交车似爬行的蝼蚁,霎时,耸立的高楼亮起明灯,路灯照遍奔波的行蚁。
拥挤的蚁群,高举喇叭抗议,烟雾升腾,密密麻麻的话语,汇成一幅嘈杂的景象。
再行驶一段距离,道路逐渐颠簸,车辆如一叶扁舟,起起伏伏。
冷淡的灯光洒落一片寂凉,车辆挺直脊背,自信俯视低矮的田埂。
车内,只剩下夏祉桉和司机。
眼看即将到站,她背起书包站在门口。
播报声重复,“前方到站。”
她轻轻一跃,回到最熟悉的地方。
她迅速跑开,抬手挥散公交车扬起的满天灰。
村里灰扑扑的,也许是和土地连着,也许是年岁已高。
愈走,她的神情愈发落寞。
初中暴雨天上学,积水漫到电动车一半,她穿着滴水的鞋子,熬过一个早上,中午脱鞋时,脚泡得发白。
她轻笑,把买HMB的钱换成纸币,就可以淹没整个村子。
谢彦清发消息,问她有没有到家,她对着手机呆笑,心中暖意流动。
待她回复到了,新的时间标记出现,隔开她们的对话。
饭后,妈妈拉着她外出散步,她摆手拒绝。
“哎呀,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就陪妈妈散一下步。”
她只得应下,路遇熟人,妈妈和她们聊得火热。
手上多出几个蚊子包,她蹲在地上,无聊地刷短视频。
二婶话里话外说她不会说话,不尊重长辈,见到人都不知道打招呼,就只会玩手机,妈妈笑着附和,数落她的不是。
她单手扶额,更想走了。
好不容易等到她们解散,妈妈一路上又在不停地念,四姨家里的女儿有多好多好,上学期间时不时给家里打电话,话锋一转,又绕到她身上。
“你在学校里有什么事,都可以跟妈妈说,不要憋在心里。”
“没有。”她斩钉截铁。
妈妈大吼:“是没有什么事?还是不敢跟我说?你叔叔都过来跟我说了,你还在这里说没有。妈妈是不是从小就跟你说,要做一个诚实的人?”
耳边轰鸣,她半边身子麻木,大脑一片空白。
“你是不是在跟那个混混男生谈恋爱?”
她眉头紧蹙,大概猜出,门口的保安是她印象不深的亲戚,误以为她和谢彦清是情侣,因为谢彦清她才被追。
泪水盈满眼眶,她瞪大眼睛,撑着不落泪,出口的声音沙哑,“我没谈恋爱,他也不是混混,他开学考了年级第二。”
妈妈一愣,又说:“那你为什么会被混混追?”
“因为他们有病。”她声音渐大。
“我都跟你说多少遍了,离他们那种人远一点,我送你上学是让你去读书的,不是让你搞七搞八的。”
她嘴角上扬,笑中含着几分自己都未读懂的情绪,可能是无奈,也可能是讽刺。
还可能是失落。
她转身进屋,关门反锁,妈妈疯狂拍门,嘴里念着她倒背如流的话,谈恋爱打断她的腿,辛辛苦苦把她养这么大,跟她说几句话就发火。
房门大叫,墙壁震颤。
她蜷成一团,缩进被子,颗颗泪珠砸落。
她紧咬下唇,漏出几声呜咽,突然好想,好想有人可以拉着她的手,带她逃离。
残缺的视线拼凑出谢彦清的轮廓,记忆复刻出那双冰曜石般的瞳孔,似乎他就在身边,笑意盈盈安慰她。
过了十几分钟,妈妈终于离开。
她掀开被子,脸上贴满碎发,枕上堆满大小不一的水迹。
她抬起右手,挡住天花板上的灯,指缝溢出白光。
泪滴触到枕面,耳边荡开闷响,还好他不在。
鬼使神差的,她点开谢彦清的资料卡,昵称是dream,几百个点赞,空间一栏全是风景照。
害怕突然弹出的访客记录太过刻意,她点开动态,不断下滑,翻到两人加上联系方式的那天,依旧没有新动态。
她点回资料卡,截屏放大图片,搜不出原图。
也是,动动脑子想想都知道,定是他假期外出旅游时拍的照片。
机票多少钱?飞机到底有多大?坐在飞机上俯瞰的山川河流是什么样的?
谢彦清,你也会有烦恼吗?
她带着疑问睡去,睁开眼时,身上黏着一层汗。
她扯扯领口,分离衣服和锁骨,下床唰地拉开窗帘。
防护栏熠熠,圆柱形栏杆在脸上烙下一道道黑印。
她半眯眼凑近,透过窄缝去够天空,澄蓝的天被分成披萨大小,无论哪个角度,都只能看到部分。
二舅家里的八哥看到的,原来是这样的世界。
囚在笼子里的飞鸟,也会向往天高海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