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沅是被岸边的河水拍醒的。
三月的河水还透着冰渣,她醒后呛水不已,扑腾地抓住岸边的芦苇,喉头咳出带血的唾沫。晨雾里传来敲梆声,远处的挑夫们正在搬运麻袋,粗麻绳勒紧他们健硕的肩膀内,印出痕迹。
“当心!这水吃船深得邪乎!”
老樵夫突然的喊声让姜沅浑身一震,她抬眼望去,瞧见漕船上的青灰色帆布正被江风吹得鼓胀,但船帮的吃水线比寻常低了不少。
这是走私盐贩惯用的伎俩,即在船底藏私盐。
“小娘子莫不是要投河?”
穿着粗麻衣的妇人扶起她,从背篓里拿了个烤红薯塞人怀里,腾起的热气瞬间糊在她的睫毛上。姜沅盯着红薯皮烤焦的裂口,掰开半块吹冷,放进嘴里。
“多谢婶子,”姜沅等身体回温后开口道,“请问这是往哪个渡口去?”
“还能是哪儿?临江渡口呗。”夫人努努嘴,悄声说,“听闻北边又要打仗,这几日停在那儿的都是运军粮的船。”
听到这话,姜沅的指尖掐入软嫩的红薯中,回想起景和二十四年春,镇北军队确实以剿匪之名向漠北增兵,实则是在暗中配合首辅转移势力。
那时候姜沅不解其中缘由,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萧淮翊。
河边的丛林中传来马蹄声,姜沅缩进芦苇堆里,看见驿卒背插灰色翎羽疾驰而过。
是监察司传递密令的八百里加急军报。
“大妹子快些回家换干衣裳吧,”妇人好心提醒道,“这几日总有无头尸首从上游漂下来,官老爷说有水匪作乱……”
话音未落,渡口方向一阵喧哗。姜沅循着声音望去,看见甲板上滚出几个未捆紧的麻袋,口中漏出的不是稻米盐巴,而是铁色的颗粒。
有一袋倒入河中,顺着水流冲在她膝边,姜沅抓起一看,发现是漠北特产的赤铁矿,也是锻造兵器的必用之物。
“都让开!监察司查案!”
在官兵的呵斥声中,姜沅谢过妇人,却贴着货堆往渡口挪动。在掩躲下,她借着间隙向前看,发现为首的军官正是首辅的侄子,岑昭。
这人前世为非作恶,最爱屠杀流民,还留下了瘆人一句,叫作“剥皮要趁热乎的”。
岑昭用剑鞘拍打着商贾胖乎乎的脸颊,问:“王掌柜,不解释解释?朝廷禁运赤铁矿粉,你这船,是要往鬼门关送?”
王掌柜跪下大喊:“大人明鉴啊!这,这不是赤铁矿!是,是朱砂粉!”
“哈?放你的狗屁!”岑昭揪住商人的头发就往船边撞,“你当爷是不识货的?”
几次碰撞下,商人的额头已经见血,染红了小半边船板,他连连叫唤,祈求岑昭饶人一命。
“要出人命了。”
人群中开始骚动,大家都惊恐远离。姜沅趁机摸索到货船尾巴处,遛进船仓内,在寻找些什么。
找到了!永泰钱庄的半枚铜钱币,上面是商队组建时留下接头暗号。她仔细观察着真假,却听见身后脚步轻响,回头时,冰凉的刀刃已架上她的脖颈。
萧淮翊的袍子下露出染血的衣衫,他说:“姜姑娘真是好雅兴,看人挨打也能津津有味。”
又是他。
姜沅皱眉,只道前世就与他纠缠不清误了性命,今世还要被人几番刀架脖子。
罢了,姜沅故意往刀刃上贴近:“世子有空杀我,不如猜猜,方才那船上的赤铁矿粉,值多少钱?”
她不动声色地将半枚铜钱藏进衣袖中,继续说:“用赤铁矿粉换幽州盐场的通行令,这生意从首辅大人做了多久?可惜今年漠北遭遇雪灾,货船进不去,赤铁矿的价钱堪比黄金……”
话还没说完,渡口又再次爆发出惨叫。岑昭的佩剑贯穿了商人的胸膛,血溅出来染红了写着“漕运平安”的旗子上。
姜沅看着这具尸体僵硬地倒入江中,忽然笑起来:“世子又知,首辅书房里的地契,可抵得上半座幽州盐场了?”
萧淮翊抓起她的领口,拖着人进来货舱更深处。姜沅被人砸在粮包上时,闻到了他身上的苦艾香气,看来萧淮翊还是惜命的,就是能不能为她所用了。
萧淮翊故意去捻她身上被火灼烧的伤口,眯了眯眼睛:“你见过?前世?”
姜沅不答,屈膝顶向他身下,却被人用刀压住。粗糙的麻绳捆住她的双脚,萧淮翊拍拍她的脸颊,道:“你还知道多少?”
“玉碎江南,”姜沅回答,“永嘉公主的私印,也在首辅的手里吧?”
“世子的义父也真是有心了,将未来女君的聘礼先行偷来了。”
“姜沅,”刀口对上她的脖子,昨夜留下的伤口还没好,看来今日就要多道印子了,“你真是知道不少啊。”
寸寸逼近中,萧淮翊毫无留恋之情:“若是将你杀了,我是不是能省下不少力来?”
“当然。”
毕竟是前世真情实意爱过人,姜沅不由得心口难受,又不得不瞥开眼,“妾身是去是留全凭世子一念之间,可若我死了,您一个人能面对义父吗?”
货舱安静中,船外的水面也是平静的,仿佛时间暂停在一瞬。
萧淮翊将刀口远离她,示意人继续说。
“私印也在首辅的书房中,用密钥可开。”姜沅抹去颈间的血痕,突然想起什么来,开始低笑。
“你笑什么?”
她的笑声短促,像是不屑,又像是无奈。姜沅眨眨眼睛,将沾着血的指尖贴上萧淮翊的脸颊,被人躲开了,可她好像一定要把这血擦在人身上似的,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狠狠拭着。
前世的姜沅是真的傻,傻到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还妄想去帮萧淮翊偷来私印,想着萧淮翊多爱自己一点。
船外传来铠甲摩擦声,应是岑昭带兵来了。姜沅正色,夺过萧淮翊手里的短刀砍掉腿上的麻绳,从窗口跳出去。
萧淮翊没料到她的逃脱,忙去抓人,脚底打滑,跟着人滚出船仓,“噗通”落入水中。
姜沅顺着水流向深处游,估摸着岑昭已经注意到了水面的异常,只能暗中祈祷不要被人追上。
没想到后面跟着个死命男人,抓着她浮出水面,萧淮翊抓着人的头发,将人带到岸边,“你到底要干嘛?”
对岸的岑昭注意到这次,抽了一箭故意射偏,慢条斯理地喊着:“表兄怎么与逃妾厮混?义父知道了可要伤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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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沅被人抓回了镇北王府,路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萧淮翊坐在床边,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你在发烧。”
他把药碗砸在柜上,命令道:“喝药。”
“关心我?”姜沅觉得好笑,“是因为我身上的秘密吗?”她侧过头,手攥紧了被单,不再言语。
萧淮翊捏起她的下巴,将滚烫的药水强行灌入她口中,喜色鸳鸯被打湿大半,姜沅被烫的说不出话,喘着气瞪着他。
趁人嬉笑自己狼狈样时,她去抓萧淮翊的手腕,将蛊虫按住,又三两下抽出自己藏在衣裳中的银针,扎在他的虎口处。
萧淮翊顿时面露难色,眉头在腕间蛊虫的跳动下高高耸起,姜沅看着人痛苦样子,心里舒坦了不少。
“姜沅……”萧淮翊呼吸变得急促,眼神涣散,他攥着拳头,另一只手试图拔掉虎口处插着的银针,“你……”
“嘘,”姜沅竖起手指放在唇间,笑说,“世子还是省点力气吧,要是蛊虫把焚心症再逼出来可不好了。”
前世她以血为引,为了萧淮翊的病症苦读了不少医术,甚至跑到高山雪原去替人寻找偏方子,为了不使人愧疚她还特地瞒着,没想到萧淮翊不领情就算了,还以为她跑去花楼厮混,一番下来折腾了姜沅不少。
萧淮翊嘴角渗出血,他用力按着手腕示图让蛊虫不再跳动,却被姜沅的食指止住,“世子别忘了,蛊虫破皮而出的痛法,远比现在厉害多了。”
“想必世子灭门姜家的时候,就已经体会过了吧。”
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世子,首辅大人来了,正在前堂等着呢。”
萧淮翊抓住她的手腕,命令说:“解开!”
“世子这是求人的语气吗?”姜沅觉得好笑,往内里挪了挪。
“姜沅,你别忘了,生母留给你的嫁妆还在镇北王府。”
“那就不要了吧。”
两句话同时出口,姜沅挥挥手:“世子以为妾身重活一世,还在乎这些情爱吗?”说是这样,她心里还是升起留恋,“世子死了,也算是解了妾身的心结呢。”
“不是我……”萧淮翊嗓音沙哑,“屠门姜家的,不是我……”
“我亲眼所见!”
“唰——”短刀破开姜沅的皮肤,萧淮翊手快地咬了上去吮吸着,等着手腕间的蛊虫不再跳动后他扯下玉条腰带,将她的手绑在床沿处,睥睨了她一眼。
未曾想在前堂的首辅大人等不及了,直接将卧房门推开,萧淮翊迅速将沾了血的棉被罩在姜沅头上,将蛊虫未完全消散的左手藏在身后。
“翊儿何时添了金屋藏娇的癖好?”首辅打趣道,他脚下的鹿皮靴子踏过门槛,腰间配着的红珊瑚珠子叮咚作响。
姜沅透过缝隙望去,发现这人还是如前世般,越看越不顺眼。
“义父说笑了,”萧淮翊挡在床前,“只是同新婚妻子欢好罢了。”
“哦——原来是姜沅啊,听闻昨日大婚,翊儿府上有不少动静,”首辅装作不知情道,“今日昭儿传信说在渡口遇到了……”
萧淮翊赶忙打断,由于他取下了腰带,此刻衣服松松垮垮晃荡着:“是我与沅儿打闹罢了。”
姜沅从棉被里探出半张脸来,眨了眨眼睛说:“是的,首辅大人恕妾身身体抱恙,竟忘了晨礼了。”
首辅挥挥手,似乎在人新婚夫妻的房中待着也不妥,转身就要离去,“翊儿,明日前堂,我等你。”
屋内又回归安静,萧淮翊将姜沅从被窝里拽出来,短刀又抵住她的脖子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话题又回到了船舱内的那一刻,姜沅笑道:“重活一次,世子还是如此杀意大发吗?”
“您还想用这把金错短刀,杀我几次呢?”姜沅歪了歪头,几乎把脸颊贴在了刀面上,“世子这样,妾身很难全全托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