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晚的睫毛轻轻颤动起来,她在梦里又回到了那场追悼会。
黑白的遗像,滴水的绢花,还有掌心那枚冰凉的军牌。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布枕巾。
周淑兰坐在炕沿,借着月光看着女儿湿润的鬓角。
她伸出手,又停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掖了掖被角。
“这孩子……”
她在心里叹息,“又梦见建业了吧。”
她望着女儿消瘦的侧脸,想起五年前那个热闹的婚礼,想起女婿憨厚的笑容,想起女儿曾经明亮的眼睛。
二十五岁。
多年轻的年纪啊!
周淑兰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炕沿,那里有一道浅浅的裂痕。
就像这个家,就像女儿往后的人生。
三个孩子睡得正熟,最小的那个还咂了咂嘴,全然不知生活的艰难。
“以后可怎么过啊……”
这句话在唇齿间转了几圈,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周淑兰拢了拢灰白的鬓发,在月光下挺直了腰背。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睡梦中的苏晚,正紧紧攥着被角,在另一个时空的记忆里浮沉。
月光如水,梦境似纱。
记忆像老电影般缓缓回放!
“陆大哥!”
少女清脆的嗓音划破时光的薄雾。
二十岁的苏晚站在阳光下,眼角弯成好看的月牙,睫毛上跳跃着细碎的金芒。
陆远川闻言失笑。
四十岁的男人笑起来时,眼尾会泛起浅浅的纹路,像是岁月精心雕刻的痕迹。
他摇头的样子很温柔,带着长辈特有的纵容:“小丫头,按年纪,你该叫我陆叔叔。”
阳光穿过树隙,在他肩头洒下斑驳的光影。
“才不!”
梦里的苏晚扬起下巴,发梢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她藏在背后的手指悄悄绞紧了衣角,耳尖泛起珊瑚色的红晕。
叫叔叔?
那怎么行。
若是差了辈分,那些藏在日记本里的心事,那些午夜梦回时的悸动,又该安放在哪里?
“我老了。”陆远川低笑,声音像大提琴般醇厚。
“不老!”
少女急得跺脚,嗓音里带着娇嗔,“就是陆大哥!”
阳光忽然变得很亮,亮到能看清他军装上每一道褶皱,看清他望着她时,眼底那片温柔的海。
睡梦中的苏晚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
月光依旧,而那个会温柔唤她“小丫头”的人,永远停在了四十岁的年华里。
晨光透过窗纸时,苏晚又一次在鸡鸣声中醒来。
她望着斑驳的房梁怔忡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布被面。
这样的清晨已经重复了一百八十多次,可有时她仍会恍惚。
仿佛下一秒闹钟就会响起,电脑屏幕会亮起,而窗外该是车水马龙的早高峰。
可现实里,只有三只芦花鸡在院墙下踱步,羽毛上沾着晨露。
“娘……”
软糯的童声打断了思绪。
最小的孩子光着脚丫站在炕边,小手紧紧攥着一把野花,花瓣上还滚着新鲜的露水。
苏晚伸手接过,发现花茎都被细心地去了刺。
半年前那场高烧退去后,她开始学着做“母亲”。
第一次生火熏黑了脸颊,第一次下地磨破了掌心,第一次用粮票换回白糖时,三个孩子亮晶晶的眼神让她心头一软。
日子像老式挂历一页页翻过。
春耕时跟着妇女队插秧,夏日里教孩子们认字,秋收后背回金灿灿的玉米,冬雪降临前糊好每一扇窗缝。
她渐渐分得清麦苗和韭菜,学会了用灶膛余温烤红薯,甚至能在油灯下熟练地补袜子。
最让她意外的是三个孩子。
大儿子会悄悄把窝头掰开,将多的那半塞进她碗里。
二儿子总会出去玩时,记得跑回来喂鸡。
小女儿每晚都要数着星星等她一起睡。
这些细碎的温暖,像春雨般无声浸润着那颗漂泊的心。
某个黄昏,苏晚坐在门槛上梳头。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恍惚间竟与原主的记忆重叠。
她忽然意识到。
70年代的阳光晒黑了她的皮肤,却也晒暖了她原本冰凉的人生。
然而命运总爱开玩笑。
就在苏晚终于学会用石磨碾玉米面,能在灶台前利落地烙出一张张薄饼时,时光突然打了个旋儿。
那个本该永远留在黑白照片里的人,就这样活生生地站在了她家的院子里。
茶碗落地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白瓷碎片在地面绽开一朵晶莹的花,茶水缓缓漫过青砖的纹路,倒映出两个凝固的身影。
苏晚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碎了一地,指尖悬在半空,还保持着那个捧碗的姿势。
“ 娘? ”
稚嫩的童声从厢房传来,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她看见陆远川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军装袖口下的手指微微蜷起。
这个细微的动作她太熟悉了,是他在战场上手握钢枪时,也会无意识做的小动作。
碎瓷片闪着冷光。
当苏晚蹲下身时,一片锋利的边缘正映出她苍白的脸。
忽然有阴影笼罩下来,带着熟悉的松木气息。
那只曾经在硝烟中写下遗书的手,此刻正稳稳托住她的手腕。
体温透过粗布衣袖传来,烫得她睫毛一颤。
抬眼的刹那,70年代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目。
陆远川的瞳孔微微收缩,她在那片深潭里看见了自己惊惶的倒影。
还有那些只有他们才懂的,前世的雪与血。
“ 爸爸? ”
小男孩的声音像一把钥匙,“ 咔嗒 ”一声打开了现实的锁。
陆远川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颤,却还是缓缓松开。
他弯腰拾瓷片的动作很慢,仿佛在借此平复呼吸。
“ 苏同志。 ”
这三个字被他咬得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舌尖。
苏晚看着阳光在他睫毛下投落的阴影,忽然想起那个飘雪的黄昏,他也是这样克制地唤她“ 小苏 ”,然后转身走进漫天风雪里。
一片枣树叶轻轻落在他们之间的水渍上。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晌午,在孩子们好奇的目光中,他们一个蹲着,一个站着,中间隔着生与死,还有满地无法收拾的碎瓷片。
葡萄叶的阴影在苏晚脸上轻轻晃动。
她转身时,唇角已经抿成一道平静的弧线,只有垂在身侧的指尖还泄露着些许颤意,像被风吹乱的蛛丝。
“保国。”
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
长子立刻抬头,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就领会了母亲的意思。
“带弟弟妹妹进屋玩去。”
她理了理小女儿翘起的衣领,“娘跟陆叔叔说点事。”
阳光在孩子们跑过的青石板上跳跃。
陆远川站在原地朝陆睿颔首,那孩子便懂事地牵起最小的安安,进了屋。
木门合上的轻响像一声叹息。
葡萄架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上,叶片间漏下的光斑随风晃动。
苏晚站在光影交界处,突然转身扑进那个怀抱。
像是穿越了二十年的风雪。
她的手指紧紧攥住军装后背,布料在掌心皱成苦涩的褶皱。
脸颊贴着的胸膛温暖坚实,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一下下震着她的耳膜。
这温度太真实了。
真实到让她想起那个雪夜,自己是如何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看着鲜血在雪地上绽开刺目的红。
“是真的……”
哽咽的声音闷在军装第二颗纽扣的位置,泪水很快浸湿了一片深蓝。
陆远川的呼吸明显滞了一瞬,悬在半空的手停顿几秒,终于轻轻落在她颤抖的肩头。
这个动作让苏晚彻底崩溃。
前世最后那个拥抱,他的手也是这样,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掌心温度透过染血的作战服传来,成为她记忆里最痛的烙印。
“陆远川……”
她哭得说不出完整句子,只能把这三个字在唇齿间反复研磨,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午夜梦回。
男人的喉结在她发顶上方滚动,呼吸明显乱了节奏。
他最终收拢手臂,将她更深地按进怀里,下巴轻轻蹭过她柔软的发旋。
“我在。”
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砂纸般的粗粝,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苏晚抬起泪眼,看见阳光穿过葡萄叶,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芒。
这个角度太熟悉了,前世她总是这样仰头看他,只是那时他的眼神永远克制而疏离。
而现在,他眸中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
“你以前……”
苏晚抽噎着去摸他眼尾的细纹,“从来不会这样抱我。”
话音未落,整个人突然被更用力地搂紧。
陆远川的呼吸喷在她耳畔,带着微微的颤:“那时候……不敢。”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苏晚想起无数个他欲言又止的瞬间。
那些被她误读成拒绝的克制,那些藏在严厉训导下的关切,原来都是……
葡萄叶沙沙作响,一片翠绿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
命运终究是仁慈的。
在这个错位的时空里,他们终于可以卸下所有枷锁,把前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都融进这个颤抖的拥抱里。
葡萄叶的阴影在他脸上晃动。
陆远川的手臂忽然松了力道,像是被某种无形的记忆刺中。
他后退半步,军靴碾碎了一片飘落的叶子,发出细微的脆响。
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要把汹涌的情绪咽回去。
“你怎么会……”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尾音消散在风里。
他望着眼前这个本该在另一个时空的姑娘,恍惚间又听见电话里她最后那句没说完的“陆队……”。
阳光太亮,照得人眼眶发酸。
苏晚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此刻正随着她抬头的动作轻轻颤动。
她看着这个活生生的陆远川,看着他军装领口下若隐若现的伤疤。
那是前世没有的痕迹,是这个世界赋予他的新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