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说好了,等参加完春日宴,就一同出发!”四人在门口分别,谢棠舟用折扇点了点霜霙的胳膊,一副乐呵呵的开朗模样。
方才的小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到他。
看着眼前两人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霜霙才缓缓开口:“你为何想同他们一道?”
昭蘅脸上的笑意敛下来,正色道:“那两人一看便是偷跑出来。谢情身上看不出半分灵力,只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富家小少爷。倒是谢衍,他应当是跟人学了一些东西。而且,我总感觉我好像见过他……或许不是他,但那双眼睛,很熟悉……”
那双眼睛色如琥珀,澄明透彻。好像很久以前,她在哪里也看过这么一双眼睛。
“他既能目视妖鬼,想来他们两人一路上必定不会太平。他们既然认我师父为姑姑,我也应当护他们周全。反正我们也无处可去,不如就一道去看看这大好人间。倒是他们要寻的那样东西,我突然也有了几分兴趣。不过,若是提早知道了今后之事,那是不是说明有逆天改命之法?”
霜霙摇摇头,他不知作何回答。
人有百转轮回,妖却没有。不问前尘,不问后世。他的寿数很长,记着的东西也很多。只这一趟,就能看遍世间万种风光。人有生老病死,有爱恨痴怨,各种亲情、爱情、友情、恩情等难以一一琢磨。人匆匆忙忙一生,被各种事情牵绊,总想问后事,为自己谋得安心之法。妖却少了这么些束缚,一生只顾着一件事便好。
那便是,不被人杀死。
“哥,你认为霜霙是妖。”兄弟两人并肩走着,待到人稀之处,谢棠舟冷不丁地开口。
谢沉砚脚步停下,有些讶异于他的这一句——不是问句,切切实实是一句肯定。
“你不说我也猜到了。阿蘅突然那么生气,你还……。”谢棠舟平日里虽然吊儿郎当看着不着调,但论起察言观色,他也是通透的。平日一向少言寡语,严于律己的哥哥居然会一言之失,还会因一句话低声认错道歉。放到平日里,这些都是他谢棠舟才会干的事啊!
“是我之过。”谢沉砚抿着唇,眉心微皱。
谢棠舟正色道:“哥,我知道你从小能目视妖鬼,但你不告诉我,我也就装作不知道。但是,我自小读过的书告诉我,这世上,人有善恶之分,那妖同我们一般也是生灵,为何又不分善恶了?”
“义父时常告诫我,莫要与妖邪为伍。”
“义父、义父,哥,你又不是他的弟子,干嘛这么听他的话啊!他有他的弟子要管,还偏偏千里迢迢来管你!” 谢棠舟一想到他那个不假辞色的义父就怵得慌。
“你觉得霜霙是妖,所以会作恶?”谢棠舟凑近他,用只有他二人听见的声音询问。
“那阿蘅呢?你觉得她看着不像好人?”
“她……没有。”
谢棠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哗啦”一声打开手中折扇,缓缓摇动,颇有一翻翩翩公子的风雅:“我谢情只知道,不以出身论人,不以己度人。”
“哥,你应该相信,你看中的人。”
他看中的人?
扇子摇动的风吹动谢沉砚额前鬓发,缭绕拂过他眼眉。谢沉砚思绪一下子清明,嘴角不自觉带了点笑意。
谢棠舟突然有些神气起来。
没想到平日一向吊儿郎当的谢家二公子谢棠舟,居然有一天能教导起他哥来了。过去十几年,向来都是挨板子,他哥挨夸。他受罚抄过的书都能放满一个藏书阁了。如今形式逆转,让人万分得意。
赶了半月的路,终于在日落之前抵达了兰溪。云沧站在山门前,看着漫山的青松翠竹,眼眶不禁有些湿润。
一别经年,重返故土。
台阶上缓步迎来一个白衣身影,恭敬有礼:“师叔,师父已等您许久了。”
“你叫什么名字?”
“林绾,林嗣音。”声音泠泠如碎玉。
“好名字。”云沧仔细瞧着面前不过二八年华的女子。眉眼柔和沉静,但却带着一股傲然坚韧之感,恰如山间劲竹。
云沧一路走过熟悉的地方,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都与记忆里相差无几。
此时漫天霞光,余晖几缕落在湖面上,清风亭的白色纱帘被风吹动,掩映着一个形销骨立的女子身影。
云沧站在亭前,看着那人,脚步却有几分迟疑。
“是阿姐回来了吗?”女子的声音微弱,却带着几分欣喜。
云沧掀开幕帘走过去,站到那人身侧,轻轻唤了一声:“阿澄。”
那人转过身来,面容姣好却带着万分憔悴:“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
“这么多年,你不肯回来,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了你的消息。听闻你所居的那座山有灵,百年前有仙人路过,山上的风景定然十分好吧?”云澄看着湖中的鱼儿嬉闹,两条一般大的锦鲤,一同游向远处。
乍听上去像埋怨之语,但却带着一股怅然之意。
“你那个弟子呢?为何不带她来?”云澄自嘲地笑笑,“当年,你可是带着她,舍了我们所有人。”
云沧抿了抿唇,敛下眼睫:“她不属于这里。”
那年的冬天很冷,却一点雪都没有。一个瘦弱的孩子坐在一堆面目全非的腐烂尸体旁,浑身染血,面容冷肃。后来,云沧把她带到了云渚山,取名昭蘅。
昭蘅十五岁时,站立望月崖,吹响鹤唳空山笛,刹那风云变幻,山间精怪纷纷探头,高山溪水止流。
百年后的人间,第一次迎来了一场大雪。
昭蘅青衣翻飞立于山崖间,眉间尽是张扬肆意。云沧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她,心下黯然。
几日后,云沧修书一封寄给谢惊尘,言自己近年收了一个徒弟,天资卓绝,无出其右,如有机会,还望庇佑。
谢惊尘,虽然未承万象宗掌门之位,但其当年一剑斩杀魔头的事迹却使他名利兼收。后来,他又娶了江南名门赵家之女。人生顺遂,堪称人生赢家。
当初,万象宗人才辈出,谢惊尘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本来所有人都以为谢惊尘会成为下一任万象宗掌门,但他却全身而退,再也不过问门派之事。有人说,他是眷恋温柔乡弃了修仙,也有人说,他是德行有亏不敢承位。众说纷纭,终无定论。
如今,除却沉迷问道的占星派、终日不问世事的栖风谷和的人才凋零的铸音阁,万象宗当称得上第一大派。因其不以资质广纳人才,所以门派中人弟子众多,各个身怀绝技。又因本就坐落于繁华的金陵,门派更是不缺金钱、灵石和武器。
云沧想着,若有一日,她无法保护昭蘅,万象宗可以为其辟出一方天地。可惜,她未曾料到谢家的两位公子假借赴散花洲春日宴之名,在那里遇到了昭蘅,而他们所要寻的东西,将会打破现有的平静,把一切故事都重新说与世人听。
“那你呢?你属于哪里?”云澄淡淡地看着她,却是带着几分质问。好像这个问题不该此时问,但却不得不问。
云沧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将问题抛到关键之处。
“你的伤,我听林绾说了。”
“嗯……”
“还有多久?”
“……”
亭子外是暖融融的日光,亭内却是一室的阴冷。
云澄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将她吹散。
“你走后一年,我也收了个弟子。她家被妖灭门,我将她带到这里,给她取了个字,叫嗣音。”
嗣音,延绵先人之志。对于江河日下的铸音阁来说,这当得上一个重托。
“今日我让弟子做了些你从前喜欢的菜,不知道近些年你的口味有没有变化。”
“桂香坊的糕点我也差人买了一些来,我才知道他家居然换了两代经营了。”
“你喜欢的花我都好好养着,前些日子还开花了。后面我又得了一些别的花种,想着你会喜欢,就都种在你院子里。”
……
云澄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讲述日常。
云沧打断她,面色严肃地开口:“云澄!你的伤可有救治之法?”
云澄恍若未闻,指向湖岸边:“那边的秋千我修好了,你走后,再没有人推我了。阿姐,再陪我玩一次吧。”
云沧望着她清癯的面容,知晓她何意,却无可奈何,只能牵强地挤出一个苦涩的笑:“好。”
云沧扶着云澄到秋千上坐下,摸到她袖中的手臂瘦削得只剩骨头。云沧轻轻推着秋千的绳子,害怕使大了力气。
“小时候,我觉得你处处比我好,就连师父,也多偏心你。所以我一直很讨厌你,凭什么我百般努力都得不到一个青眼,就连仙门榜上,也由你云沧一人占据榜首。师父那时本想传位于你,但谁又知道后来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你走后,这江湖的格局变了。就连铸音阁,也回不到当年盛景了。”
云沧从未听云澄说过这些,这么多年,她与铸音阁划清界限,仙门榜上也将她除了名。她只知道,自己走后,云澄接过了掌门之位。门派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皆由云澄一人承担,事事操劳,积劳成疾,再加上此次重伤伤及心脉……
万千话语凝在心头,云沧却不知如何开口。她自是逍遥度日,十二年不问世事,却未曾想经年一面,却是诀别。
多年愧疚,却只在唇边化作一句。
“这么多年,幸苦你了。”
云澄摇摇头,露出一个释怀的笑:“今天的落日真美啊……”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只可惜,夕阳无限好,却是黄昏时。
秋千停了下来,水面波纹中倒映出两人依靠的影子。
云澄头枕着云沧的手臂,像儿时一样乖巧地蹭着她的袖子:“阿姐,既然你有你想走的道,那就去行你的路。”
“可惜,我不能陪你一起走了……”声音渐渐微弱道几不可闻。
天空中一声鸟鸣,声音哀婉似泣。
云沧抱起云澄走回房间,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她年幼的妹妹拜入铸音阁。
海滨云家,世代捕鱼为业。云家双姝,名沧,名澄,取“过云似沐,沧海如澄”之意,望其遵从本心,不为俗世所累。云沧三岁时,一场风浪带走了父母。她抱着尚在襁褓的云澄叩首铸音阁,恳求白月长老收留。
那时,她怀中的云澄小小的一只,瘦得像只小猫。如今,三十多年而过,怀中的人还是这般瘦弱。
此时暮色已息,月上苍穹。回廊上挂起暖黄色的灯笼。云沧小心翼翼地抱着云澄,像抱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廊下弟子纷纷低眉,俯首跪倒一地。
高楼上钟声响起,一声一声,在深沉的夜色中悠远沉重。
林绾跪在云澄屋前,身形笔直,裙上洇了几滴泪痕。她俯首郑重地拜了三拜,眼中坚毅,掷地有声:
“弟子嗣音,敬送恩师。承师所愿,此生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