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夜欢气得浑身发颤,紧住手中配剑,转身离开。
“哎,将军,我还没有问你关于城中之事呢?”夏语心脚跟脚跟上来,一路追到祁夜欢帐下。
祁夜欢撩开帐幔,进到帐内,单独将她留在帐外。
夏语心吃了闭门羹,止步帐前。
“是身为棠伙头不敢进,还是身为棠溪颜不敢进?”祁夜欢又出声质疑,见她如此避嫌于帐外,祁夜欢怒火更旺。
夏语心自知私自离营不对,低声道:“我是敬重将军、才不敢贸然进帐。”且帐内未明灯火,他已知晓了她女儿身,她当然不敢随便进去。
祁夜欢撩开帐幔,“此前你不已进过许多回,此时为何不敢进?我杀逃兵,处决帐前侍卫,就令你如此惧我?”
“……”
“若是死于城主剑下的人比本、未将更多,你会如此惧他?”
“?”夏语心张了张嘴巴。
祁夜欢放下帐幔,又将她晾在外面,拿准她问不出城中之事断不会离开。
果然,夏语心欲走欲停,“将军,邑安城内情况究竟如何,是否真起了战事?”
帐内一片寂静。
夏语心暗暗一叹,过了片刻,好在此时祁夜欢帐前侍卫换了岗,张尧、赵启新当值,她大声对帐前张尧道:“张大哥,麻烦你去将我的马牵来,这是城主令牌,务必要最快。”
祁夜欢瞬间掀开帐幔,拿住她举着令牌的手,细一看,手上举着的是小块干粮,不注意细瞧,还真像令牌,祁夜欢被气得咬紧后槽牙。
夏语心笑眯眯的,“将军这又是何意?我问将军,将军不愿说,我自己要回城去看个清楚,将军又加阻拦,将军到底是说不说?”
祁夜欢望着她,到底谁才是将军?“不必忧心,城中、暂且安全。”
但他并未如实告之,夏语心:“是城主传来的消息?”
“你担心他?”祁夜欢看了眼帐前侍卫,赵启新、张尧带着另外两名侍卫退下,祁夜欢:“你既已说不愿嫁他,倘若城中真出现危险,岂不正随了你心意?”
“话虽如此,可我、担心城中百姓,他们是我辛苦寻药来治好的,他们久住阴山一朝回城,总不能叫他们回去便送死吧!”
“到底是担心城主,还是担心城中百姓?”
“于将军而言,不该都担心吗?为何要这般问个丁是丁卯是卯,将军更担心谁?”
“我只担心……”祁夜欢盯住她,不容置疑,“属下将士。”
夏语心亦理直气壮,“城中那么多百姓,且是由我提议送他们回城,现下他们刚与亲人团聚便遭遇战火摧毁,那我岂不从众人口中一介功臣沦为邑安城罪人。我不惧万人唾骂,只是不想自己亲手做下的事情最后成祸事之源。现下邑安城内情况究竟如何,我以城主令牌为令,将军可愿如实相告?”
夏语心欲取出身上令牌。
祁夜欢压住她手臂,“我说过,不可向他人轻易暴露身份。此前在军中不可,此后更不可。”
“这样说来,邑安城有危险?将军可知,是哪国出兵前来攻打?还是说,亦如之前代国那般,是诸国合围?”
“据探子来报,敌军乔装出行,辨别不出是哪国军队。据目前情况,敌军、只是围而不攻,一直设伏于城外五里。”
“他们与此前山谷袭击的人是一伙?那些人个个身手不凡,同样乔装改扮。当时,我们应该抓几个活口回来审一审。”
此时回头一想,夏语心才发觉那批黑衣服最后竟无一人是活口。
祁夜欢:“那些皆为死士,抓回来也只剩一副僵硬皮囊。眼下唯有早日治好军中滞留灾民,拔营还城,与城中玄骑军里应外合,击退敌军。”
“这是好对策。”夏语心盛赞,“明日一早我便进山采药,采许多许多药草回来,一并将他们治好。城坚不破则万民来朝,瘟疫除,是福是祸交由他们决断,城中毕竟是他们的家,该由他们守护,而不是一谓将他们避于此安享世间宁日。那将军、是不是要先带军离开?”
“不。”祁夜欢注视着她,“他们围而不攻,皆知邑安军队在阴山,邑安为空城,即便他们攻下城池亦难坚守,只要阴山大军还城,他们便不得不弃城,只要大军一日不还城,他们便一日不敢轻举进攻。所以,不必过于忧心。”
“谢将军如实相告。”夏语心揖礼告退,“将军,早歇息。”
回到帐中,时已子夜,夏语心躺上地榻,辗转反侧,来到帐外,挨着团团一起,掖了件布衫,方才睡着。
翌日,晨曦。
夏语心醒来,眼前吴祺几人围着她站了一圈,正瞧着她何时睡醒。
吴祺几人皆奇怪她怎么睡到了帐外。
夏语心起身,拍了拍身上泥土,笑了笑,“昨晚,我就想挨着团团睡。”
山外初升的太阳落到帐前,有些晃眼,她抬手挡住太阳,看了看吴祺、戴贵几人,貌似都有心事,在替她忧心,夏语心恍然反应过来,不由得笑了笑,“没事,将军他有没有责罚我。”
几人看着她,半信半疑,生怕他领了责罚不肯说。
张尧昨晚正好当值,举手证明,“棠小弟所言为真,我做证。”
赵启新也举手,“我也做证。”
“看吧,我说了没有,还不信。”夏语心朝吴祺几人笑了笑,不失风趣,“怎么,要真有,你们还敢以下犯上,替我凑回去?”
吴祺几人羞赧垂首。
夏语心一本正经道:“你我以后皆是要干大事的人,不要为眼前小事忧心。”
“可这不算小事……”李祥开口,吴福暗暗扯了扯李祥衣袖,“棠小弟说得对,以后我们都听棠小弟的,不为小事忧心,只为大事筹谋……”
“筹你个头啊!”夏语心弹了吴福一锭子,从吴福手上拿过背篓,“走!”带着几人又进山采药。
夏语心刚刚背上背篓,吴福又拿了过去,替她背上。
相比刚进山采药时,张尧、赵启新连着两月跟下来,也学会了采一些药草。
想着进山后要找机会去山丘岩壁下看一看那人伤势,夏语心安排分成两路,一路绕山丘下行,一路绕山丘上行,几乎绕了山丘一圈,然后在洛水河边会合。
但张尧、赵启新是将军派来保护她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她安危,采药次之,二人安排和戴贵、泰梂一队,不敢违令将军指示,只与她一队。
但要为那人换药、更衣,夏语心又须得带上吴祺,眼见队伍无法分配满意,夏语心只能暂且作罢。
待采好药草,已是翌日日落西山,回营距离山丘不远,天色渐暗,夏语心走得有些乏了,留下吴祺,让吴福、赵启新几人先行,待她休息好便会跟上。
赵启新、张尧不肯。
“没事。”夏语心踮起脚勾住两人肩膀,拍了拍,“放心,吴祺认得的药草比你们多,我休息时他也可再采些,就照我说的,你们脚程快,先到山林边等着,吴祺采药,我息好便动身来追你们。昨夜在将军帐前,将军令我等尽快医好军中剩下灾民,我得保持好体力多采些药,赵大哥、张大哥,就有劳你们了。”
夏语心抱拳一揖,随后落坐在花丛边的大石头上,返手一枕,稍躺会儿,养养精神。
赵启新、张尧只能依从她的安排,先行一步。
不一会儿,吴福几人掩映树丛外,夏语心快速带吴祺朝山丘岩壁赶来。
男子四肢展平,长身直躺,伤口处还引来苍蝇飞绕。
夏语心见状赶紧上前一探男子气息,好在气息犹存,当即果断扒开男子胸前衣襟。
换药。
衣襟边角粘连着伤口,已被风干,夏语心一扒,痛得男子瞬间醒来。
他不过是隐了一半气息假寐。
夏语心不懂运气之术,并未觉察,只觉是因她粗鲁的举动惊醒对方,道了声不好意思,手上动作轻了些,“公子忍着点。”她用吴祺预备来的烈酒清理男子伤口。
那一定很疼。
男子伸手横在她手臂前,夏语心看了眼,“干吗?”男子气色尚佳,夏语心道:“你这身体状态很好,无需号脉……”
男子瞬间犯痛咳嗽。
夏语心抓住时机,一口烈酒喷向男子伤口,疼得男子抓肝挠心,硬是没能哼出一声,举着手臂,“不探脉象,万一伤及肺腑,这药已难医治。”
“我只医治得了外伤,倘若公子真伤及六腑,须要煎药来调理。”夏语心挡开男子手臂,直接将烈酒倒入男子伤口,快准猛,疼得男子半条命又去了半条。
“忍一忍。”清理好伤口,上药前,夏语心轻轻吹干那伤口,将吴祺捣碎的药敷上,“还疼?”
男子憋着气,疼得厉害。
“换了药会疼上片刻,过会儿便好了。”夏语心交给吴祺绑好男子伤口,对男子道,“还剩一口气就不要一直躺着,万一猛虎野兽突然袭击……那我就白救了。”
饮了一口烈酒,嘴里满是酒味,夏语心转身往嘴里丢进一颗山果,去去嘴里的酒味。
男子点头,看着她吃,男子抿了抿干渴的嘴,他也想吃。
几日未进食,夏语心慷慨地递出手里用树叶包着的刺泡,吴祺接过去喂给男子,清清甜甜,这样的食物多是女子喜好,男子吃了几颗,目光追逐在她脸上,犹似三月暖阳,四月花开,“多谢。”
夏语心抬眼,看了眼树枝外的落日,快要下山了,催吴祺:“走了。”
“这位仁兄昨日送来的衣衫,我自己无法更换,可否帮忙?”男子开口救助。
夏语心看了看,男子确实还是前日那身衣衫,她原以为是吴祺未给男子带替换的衣衫,她转身揭开树枝下放着的衣服,原是男子自己没有换上。
天气渐热,难怪一来便见着苍蝇在他伤口周围嗡嗡转,夏语心对吴祺道,“那你帮他换下。我再去寻些山果来给他备上,免得人饿没了。”
她借故回避。
男子半撑起身来,“还是让这位小兄弟来吧,这位小兄弟清秀小巧,动作虽是鲁莽了些,但心思细致,不会牵动伤口。”
“既然你都叫我小兄弟了,称我清秀小巧,就你这身板我能挪得动?”夏语心示意吴祺上,然后走开。
男子旋即一跃,飞上岩壁,看着她在树丛中寻野果。
吴祺在岩壁下拿着男子要更换的衣衫,“庄主既已知晓她是女儿身,为何还要等着她来更换?”
男子飞身落回岩壁,看着吴祺,吴祺颔首揖礼,“我随她进出数月,知她心性善良,亦视她为朋友,庄主……”
“可你是梁国人。”男子换好衣衫,望着树荫外采食野果的人,对吴祺道:“出了这阴山,你可知你们的穆王原本要联合吴国商讨卫国,卫国平王为表诚意,割城献池联合吴国助穆王攻打祁国。攻打祁国必经之战要先拿下邑安。不日的邑安城将陷入战火,沦为诸国鱼肉,到时,你在她面前,当如何自处?”
吴祺闻言一怔,“是梁军要前来攻打邑安?”
男子摇头,负手立岩壁前,身外是林间采摘野果之人,天下逐鹿,天涯无涯,他游离政权之外,亦难置身事外。
邺国一向不主动出兵攻打他国,但此次大战,邺国周王也动了问鼎中原之心。
但凭诸国实力,邺国此举胜算难定,周王不得不需要他的力量加持。
周王几番游说无果,身边心腹竟对他起了歹意,越过周王在他食物中下毒。
那心腹虽当场被周王剥皮处决,他也将主就计,吞食毒物,重伤抽离出局,但举此并非长久之计。
身为邺国人,他有与皇室密不可分的关系,周王为王,他为臣,周王为兄,他为弟,同宗同堂。
数百年,虽有“朝堂不走江湖路,江湖不问朝中事”,世事更迭,暗涌潜伏,规矩皆是由人制定。
要问鼎中原,要一统天下,周王自是不可轻易舍弃他一夫敌百万的深厚实力,却又奈他无何。
群雄并起,战火烧近,他仍无心涉入天下事,这才引得那宦臣不满,宫中设宴,年过半旬且精明老练的宦臣在他挟食的八弓箸上抹了五毒天水。
初食那一口,他便发现食具有异,仍不动声色将剧毒吞食下去,暗中封穴道,假以真的中毒倒下。
他倒下那一刻,宴厅上乱作一团,那宦臣舍身求义,一不做二不休,趁乱长剑出鞘直逼他应允。
那一剑下去他若不反抗,必死。
周王大义凛然,见势及时出手,那宦臣抱定必死之心,当即伏法,被示众剥皮处决。
他重伤飞离宫墙入阴山,赌定有人能救他。
他早闻祁国阴山大营有一杏林高手,着手成春,在暗中探得她每日或隔日会进山采药,只是每次所走路线不定。
周王设宴前一日,那宦官送来请帖,竟为宫宴,往常周王设宴从不安排在宫中,他更是几年不入一回宫门。
江湖与朝堂,他判若鸿沟,料定事有蹊跷,便事先安排好山庄的人寻了些歌姬经阴山散播邑安起战事的消息。
天下分久合,大战一触即发。
他身为岸门山庄庄主,虽不问朝堂事,却自知天下大小事,邑安城残废少城主,自幼请婚一叫花子,那叫花子便是眼前人。
此前,他虽不识得她有何本领,但此番阴山大营医治灾民,他早有耳闻,亦自知将邑安城战乱一事放出风声,她势必会去望峰山找人。
温孤仲卿封城两载有余,列国之主、诸侯之将不识是战略,他彼时亦尚未勘破,时下列国蠢蠢欲动,他方才识破温孤仲卿以瘟疫为屏障,置身列国战乱之外,养力蓄锐。
若说这天下之争,谁能独善其身?
男子缓缓闭眸,从代国之战伊始,只有温孤仲卿一直置身事外。
不过,温孤仲卿行好行坏,谋略多少,胜算几何,他并无兴趣推算,只是江湖小道消息传闻,阴山有一人,凭一已之力救下万计灾民,看出她的这方本领,恰逢宫中设宴,将计就计,倒想来见识一二,正好权了脱身之法。
那日,他受猛兽扑食,她慌乱之中扑向他,身体重重落入他身体那一刻,他亲身确定了她的女儿身,与江湖传闻不实。
他隐身游历吴国,偶然在茶舍听说书人讲:“话说在祁国阴山,有这样一个皮囊包骨头的矮小人,天生雄狮相出雌花,一尺男儿皆能举过肩,这样一小人,巧了,他偏有通天本领,伸手取山中药,便可救千许人。在座各位,可记得祖宗一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祁国人不可小觑,危矣!”
世人不知她女儿身,她不知世人误传。
吴国四处流放消息,且不分虚实,行径虽有恶意,但一介弱女子在数万大军中行得风生水起,非易事。
男子远远看着那采食野果的矮小人,粗衣布服遥可见身佻匀称,只是偏瘦一些,娇小灵秀,非江湖传闻那般是个相如骨柴之人。
他后悔没有封了那些人的碎嘴,但也正因如此,才让世人皆不得知晓她的容颜貌美……
“换好了?”夏语心采回大包野果,一时打断男子思绪,且见男子那样立于岩壁前,本身负重伤,一身布衣,岩岩若孤松之独立,身姿轻盈而挺拔,看不出有半分不适之态,夏语心狐疑一眼,“公子的伤好得可真快。”
“自然,有你亲自下药,且对症治疗,当然好的快。”
“是吗?”
男子站久了,身体有些僵硬,不敢轻意举步,便依着石板坐下,保持仙姿之势,轻轻点头。
吴祺去河里抓了两条鲜鱼回来,拾了干柴生火,夏语心找了山野作料,抹在鱼身上去腥增香,然后将鱼架在火边烤得滋滋冒油,风一吹,将香气送进男子鼻中。
“好吃。”夏语心捡了小块尝,脆而酥。
男子意守丹田,盘膝疗伤,调养好气息,夏语心将整条鱼递给他,是未抹有作料的那一条,却也烤得金黄金黄,男子闻了闻味道,稍加辨识,定是没有他们吃的那条好吃,目光转移到她手上拿着的另一条鱼上,“为何不给我吃这个?”
“有的吃就不错了。这条我抹了肉蔻叶、八月珠、花椒汁,你伤口未愈,若吃了,待伤口结痂时不痒死你,要吃吗?”夏语心将抹了作料的烤鱼递给他。
男子十分慎重地看了看那条抹了香料的鱼,最后决定选择拿了原味那一条,“还是吃它吧。”
夏语心轻一笑,“还是怕受罪吧。”随后朝吴祺道:“走吧,天已经黑了。”
吴祺熄灭火源,二人动身离开,横空飞来树枝截住二人,夏语心回头,这才看出男子原是会武功的,而且功力不差,那脆生生的枝头硬生生穿进石壁,不损分毫,身手匪浅!
“深藏不露啊!”夏语心眼前一亮,暗中开始了盘算,“这么好的武功,若传授出来,遇上个悟性高的,定会成为传言中那般——名师出高徒。”
“想学武?”男子一眼看穿她的七窍玲珑心。
夏语心讪讪一笑,“公子是祁国人?”
即使想学武,也得先打听清楚对方身份,而且前脚刚救了人,不好转身便抱人大腿,要求传授武艺吧!
而况眼下也不是练武的闲暇时光。
“……”男子注视着她在想些什么。
夏语心以退为进,全无此意,“公子误会了,我是担心山中野兽出没,看来是我多余担心了,快走吧吴大哥。”她又催促吴祺,藐视如她所言,见他原会武功,一点不担心了。
男子弯了弯嘴角,飞身落到她身前,“未必。在下姓周名浪,还未有入门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