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末。圣京城中,杏花开遍。
天明,淡青身影推开房门。
“阿翁,这个时辰了,您怎么还未入宫?”
少女眉间浸着轻愁。
“可是身体不适?”
颓然垂首坐在太师椅中,月阁老拧着眉心。
“陛下若是还不肯出面,这些异想天开的蠢货就要愁杀我了!”
月鸣时靠近桌案。
“他们又递话催您想要官复原职?”
“何止。”
月寒嵩苦笑一声,在自家乖孙女面前,毫不掩饰心烦疲倦。
“他们还要联名上书罢免陛下钦定的女官。”
虽然月家明面上仍旧站在世家的立场,但再怎么同仇敌忾,敢和皇帝对着干。
这些老东西疯了吧?
“陛下是决不可能让步的,也无须让步。”
“他们想要架空皇权,也该睁开眼睛瞧瞧,陛下是不是他们能啃得动的硬骨头!”
“一味沉溺在旧日鼎盛中,蒙着眼睛自欺欺人,故步自封。”
这位王朝首辅深深叹了一口气:
“陛下胸有乾坤,刚毅果决,也是他们能轻易左右的?”
“世家,终究是要败落了。”
垂眸一目十行地扫过信纸,月鸣时蹙眉。
这些老东西!
求人办事尚且说得这么不客气!
把她们月家当什么?任由世家驱策的走狗小卒?
“阿翁。这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心中怒极,面上却不动声色。
青衣少女幽深眼底闪过明芒。
“他们不识抬举,自有耳明眼亮的,愿为陛下效力。”
权力,尤其是封建王朝的权力,从来都是自上而下的。
世家本质,不过是通过知识垄断维系世代官宦,暗中佐以官官相护的社交网络,构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党派,以此而掣肘皇权。
皇帝想要稳坐朝堂,又不能事事亲为,所以必须依赖大臣来办事,将政令层层下发。
君臣相争,那是皇帝对大臣的依赖达到一定程度,杀不得又动不得,只能坐下来玩博弈游戏。
可现在世家想要架空皇权?
他们早被皇帝架空了!
借宫变以不敬发难,用“赎死”来缓和世家反抗的情绪,推出拟官诰命迷惑视线……陛下登基以来的桩桩件件,看上去似乎只是突发奇想,实际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联名上书?他们现在是以什么身份联名上书?
重金赎死的白身?
还是酿造宫变之祸的前朝罪臣?
无论哪一种身份,他们都不配!
恍惚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月鸣时后背发麻,寒毛倒竖,连心尖都在颤。
陛下早知世家有不臣之心!
以天下为棋盘,前朝后宫不过帝王执子,风云未动之间,世家如凄残枯叶,不必君王扬手就已经被吹下楸枰。
可怜败犬还不知自家沦落,尚且吠肉于东门!
“阿翁。”
月鸣时紧紧抓住月寒嵩的衣袖,看向他的视线激动却并不聚焦,像是透过他看见了什么既定的轨迹。
“大厦将倾,无力挽之。废石空置,取之何妨?”
世家想要自取灭亡,有何不好!
他们既然不愿效忠陛下,那就莫怪旁人踩着他们做垫脚石,登金阶,添朝野!
“自古时势造英雄。”
“时势,至也!”
……
抬手接住一瓣飘落在掌心的杏花,元昭兴致缺缺地挥手,任由那娇弱无依的花瓣零落。
满园春色映在少年眸中。
却无一能得她青眼。
趴在窗前锦榻上,晒着太阳,元昭翻身闭上眼。
称病第五天。
连素日最喜欢的点心也不能宽慰她的无聊。
端着补药靠近,看见矮桌上的点心又是一口未动,春和微微蹙眉。
悄悄把点心盘子再往前推近几分。
元昭听着动静半睁开眼睛,一碗补药喂到嘴边。
绞尽脑汁搜刮着最近听到的消息,春和试图唤醒陛下的活力:
“陛下,昨日参粥送到户部,曲侍郎喝过,隔着几个时辰没到下值,人忽然一头栽到地上,吓得虞司仪知道后连忙叫人把他抬回曲府。”
“听说倒地那一下实实在在磕着脑袋,鼓起来碗口那么大的包!”
接过药碗,元昭哼笑:“看来他是真的累坏了,演得这么卖力。”
“可不。今早连娘子上书要代子完成‘岁薄’,还有人直言不妥。赵尚仪直接把‘岁薄’丢在他们面前,直言‘但有一人能续之,自不必劳烦连娘子’。出声的那几位满脸不服气地上来瞧,横看竖看,就是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最后只能悻悻闭嘴。”
仰头一饮而尽,伸手把空空药碗递还给春和,刚沾着锦枕,元昭想起什么似的抬抬脑袋:“所以连夫人今日入主户部,穿的可是紫衣?”
春和轻笑:“按照您的吩咐,在绣纹上改了样式,乍眼看上去大差不差,仔细瞧,和他们身上的又全然不同。”
元昭放心躺回去:“现在毕竟是没有正式授官,不能让他们在礼数上揪着错处。”
“朕等着在大朝上为咱们的第一位尚书大人亲授呢。”
看她重新躺倒闭上眼睛,春和暗暗着急,试图翻出新的话题:“……陛下,昨日工部窦掌事交上来一份考问题卷,您要不要看一眼?”
元昭懒洋洋地摆手:“我又不是水利专家,专业的事情,就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做,门外汉不要指手画脚。”
“今日剩下的八位州吏魁首也要抵达圣京城,您不去看一眼?”
“把他们安置在同福客栈,朕放心。”
“陛下,陛下?”
眼看着元昭呼吸缓缓,不再给出反应,春和面上的担忧几乎要凝成实质,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
蜷缩在锦榻一角,沐浴在正午天光里,元昭沉沉睡去。
春和只能伸手为她盖上绒毯。
靠坐在锦榻边,注视着元昭的一双美目满含愁绪。
陛下和她们说是假意称病。
是真是假,旁人看不出来。可贴身宫女如影随形地陪在陛下身边,她还能看不出来?
称病还宫这几日,面上虽然未有什么不对,陛下却一日比一日嗜睡。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该是最活泼好动的时候,夜里昏沉,连白日也要断断续续睡上三四个时辰,怎能不让人心惊?
太医院开的滋补汤药日复一日地灌下去,不见半分好转。
连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血色都轻飘飘地消散了。
小心拨开落在元昭面上的碎发,春和指尖都在颤抖。
陛下勒令她不许把嗜睡的症状告知女官大人们。
为了不让云姑娘担心,陛下还为她找来一份改良弩箭的差事,很是一番寄予厚望。唬得云姑娘抱着弩箭一头扎进演武场边上的武威殿,保证自己一定会向陛下交出一份堪称惊艳的作品。
种种迹象,让春和难以自抑地害怕。
陛下究竟是怎么了?
就在她眼前,看不见的系统面板悬浮在元昭头顶,漏电似的频频闪烁。
【警告!宿主生命值跌破1,请尽快充值】
【紧急锁定生命值,倒计时:6:23:59:59】
【紧急锁定结束,无充值到账】
【警告!宿主外显健康值下降!】
【警告,健康值今日数据:2.85】
【请宿主尽快充值!!!】
被关在数据密室中,系统急得上蹿下跳。
自从它结算任务进度预报天灾之后,宿主一气之下选择主动屏蔽,拒绝和系统交流。
处于屏蔽状态下,系统通知只能在面板上显示,而不能弹窗跳到宿主眼前。
它就算像人类一样喊破喉咙也换不来宿主一丝半缕的注意。
落寞缩在数据密室角落,系统身上的光芒都黯淡。
等吧,继续等。
等到天灾降临,宿主不得不想起它。
不过。
系统可怜兮兮地抱住自己。
到那时,想必宿主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它的。
可它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是世界运行的规律,是一开始就写在游戏运行数据蓝本里的既定事实。
它虽是世界意识的衍生,却并非主宰。只能依附于宿主,通过推进任务进程来维持世界稳定运行。
实际上,除了作用于宿主的能量道具之外,它根本就没办法起到别的作用。
连预知功能都是游戏赋予它的。
在游戏构造好的既定世界框架中,它什么都改变不了。毕竟,从诞生日期来算,它也才成型十二天。
而且,就算能提前知晓,又如何?
天灾注定是无法被更改的。
眼下预报给宿主的还仅仅只是暴雨洪涝。
在这之后,接踵而至的瘟疫,大旱,蝗灾……
在整个世界面前,人类太渺小了。
系统几乎可以预见,仅仅是可以抢救的洪涝都已经让宿主伤心到这种地步,大概等不及洪水退去,这个心软的家伙就要再伤心很多次了。
连绵不绝的天灾本身对封建王朝的统治就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
在历史的洪流面前。
它可怜的,固执的,天真的宿主,还能存留几分一往无前而永不褪色的理想?
甚至用不着天灾屈尊降贵来毁灭她。
现在,眼下。
孱弱的宿主如今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啊。
【系统,出来】
熟悉而轻柔的声音骤然响彻整个数据世界。
被困在暗室的光团猛地一抖,条件反射般挣脱无形束缚冲天而起,犹自不可置信。
【宿主?】
【你,你怎么会忽然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