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悬心从小杜举人进门就觉得奇怪,无门无路的铺子,怎么就偏偏被个读书人敲开了,怀里又凑巧掉了个装着碎银的信封。
封上那片折带皴墨纹,是她自创的,世上本不会有第二人在墨中藏字。
找上门来的杜山瞧不见神鬼两派,但柳悬心只一眼,就看出心口血痕是怨鬼所生的共言咒。所谓共言咒,即是施咒人对自己无法言说之事,借中咒人之身“言说”与人,大多是没了舌头才会这么干,偶尔也会有几个倒霉瓜蛋子被地缚灵逮到,神不知鬼不觉地种咒。
如今见到这施咒“恶”鬼,不是无舌,也未有生人踏入过这座宅子,那这共言咒是如何落到杜山身上的,而杜山口中那个醉酒王三,为何突然在夜里逮着杜山纠缠不休?
虽然杜山说这陈府是仇杀,但卷宗之上并未提及纵火一事。
遍地焦黑,檐角半塌,处处狼藉。
柳悬心单脚尖点地,用鞋在地上划出一道线,低头看地:“小明月,你死后未能归尘归土,按理来说应是此地的地缚灵之一……”
“之一?”
明月有些不明白。
“如果卷宗记录并未错漏,你死后不久,陈府上下连同婆子杂役共计一百五十一人,均被灭门。”柳悬心将视线移到明月脖颈上,那里有两道紫色淤痕,“而你,是那卷宗上下落不明的唯一活口。”
“显然,按照衙门的结论,行凶之人对你落井一事并不知情,从此线推论,作案之人不是内贼,可外来的鬼又为何对陈家如此恨之入骨。”柳悬心看看自己脚下的影子,又看了看被月光照射出影子的府门,转头示意明月跟上,抬步就往深处走,“你们家老爷生前是个大善人,你们家小姐能得你舍命相救,想来也不是个坏的,那,你们夫人呢?”
明月这会儿清晰了不少,也能接上话了:“我到陈家那会儿就已经没有夫人了,管家伯伯说夫人是前两年病死了,但奇怪的是,府中上下没有一人提过夫人忌日,就像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这古怪事儿,我也曾问过管家伯伯,可他说老爷小姐和夫人都是顶好的人,还告诫我,夫人不想被人提起,以后在陈家要谨言慎行,尤其是夫人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更不要向任何人打探夫人的生平。”
还挺神秘,柳悬心想。
“神秘的陈夫人,心善的陈老爷,还有个没什么形象的陈小姐。”柳悬心拧眉,“看样子陈家这趟水远比想的要深啊,可是为什么呢……”
“管家老头儿叫什么?”
“陈,陈什么来着?”明月有些苦恼,“府中好像没有人知道管家叫什么,只老爷一人喊过管家的姓氏,老爷叫他陈伯。”
“又是陈啊,有意思。”柳悬心双手环胸坐到井边,“究竟是与主人家同姓陈,还是主人家赐姓为陈呢,哈,这可真是难猜呢。”
明月局促地站在一边,用手捋了捋浸湿的碎发,没敢开口。
事已至此,眼前这位必然不是老爷请回来的仙师,毕竟老爷早不在了,又怎会遣她去镇子口接人呢?
对啊!
老爷不在了,她为什么会去找仙师呢?又为什么觉得是老爷下令的?
按理说她早是个孤魂野鬼,话本子里都说,恶鬼的执念是生前最放不下的事,为什么她却是找仙师来驱邪呢?
为什么?
柳悬心向后仰倒,半个身子悬横在井上,伸着懒腰,道:“嘀咕什么呢?什么为什么?”
明月边捋头发边皱眉,道:“我在想我为什么会去城门外找仙师,而不是去找那个把我踹下井的贼子索命,话本中的鬼魂,执着之事多数都是生前事,为什么我对生前事不在意,甚至逐渐淡忘,如果不是仙师您提及,我怕是要什么都记不得了,可是为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柳悬心起身拍了拍明月的头顶,说:“想不明白就不想,我替你找真相。”
明月怔了片刻,随即猛然摇头,说:“既然仙师您不是我家老爷请来的,您就快离开这儿吧,毕竟是不吉利的地方。”
“有你在,就是吉利。”
明月没说话,只是红着眼眶摸了摸被柳悬心拍过的头顶。
鬼是流不出眼泪的,所以也只是红了眼眶。
柳悬心背手晃荡,像是来过千万遍,自顾自说:“看样子还得去后花园看看呐,真好奇。”
明明这做派哪哪都透露出怪异,偏偏明月崇拜似的望着,仙师不愧是仙师,从没来过的宅子都能如此熟门熟路,想着想着,又紧张地捋起了碎发。
头发湿嗒嗒地黏在脸上,其实是拨不开的,但明月紧张起来就喜欢捋头发,生前就有的习惯,死后也改不了。
柳悬心觉得如芒在背,回头就看见小丫头在那乐此不疲地捋头发。
冰凉的指腹划过,明月惊得瞳孔紧缩,鼻尖残存的淡淡的草木香很是亲切,面颊对碎发骤然失去感知。
是柳悬心,替她把碎发撩到了耳后。
死了的人是没办法改变死状的,明月是溺井,所以衣裳发丝都维持在死后那瞬间,头发再怎么拨弄,也不会改变分毫位置。
可,柳悬心可以。
明月总觉得,为了做到这些反常,柳悬心是不是需要拿些东西做交换。她从很小就知道,世上没有白得的便宜,得到了本不该得到的东西,付出的代价……往往会让人无力承受。
仙师是个好人,明月想,我该记住的。
两人心思各异,一路走到后花园,目光所及,尽是焦黑颓败景致,万幸石桌石凳烧不坏,擦擦就能坐。
明月鼓着胆子拽住了那片灰白衣角,道:“仙师,您,请教仙师高姓大名。”
“柳悬心。”
“柳树的柳,悬崖的悬,没良心的心。”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莫名怪风,风里隐隐裹挟着什么,柳悬心偏头抬手一捞,稳稳抓住纸,正是先前被风刮跑的那张。说巧也巧,这风吹过以后,桌凳浮灰都被吹得七七八八。
像是意料之中,柳悬心拎起宣纸一角抖了抖。
“小明月你来,瞧瞧这封信你可还认得。”柳悬心边招手,边向石桌走,“按说这信应是你送出去的,可这不对,信不该落在个小书呆子身上,而这借命之效也未在你身上显示分毫,怪哉怪哉。”
借命之术必留痕迹,可明月,甚至整个废宅,都没有一丝异常,显然,借命之人不在此处。
明月接过信,还没来得及看清内容,就惊颤道:“借命?!”
柳悬心无谓摆手:“那小书生的生息消失得迅猛,死气渐渐深,看他那模样,怕是还不止被人借了命,大概还撞上了别的不得了的东西,而他不知道也未发觉,能看到的,就只有这片鬼画符,这也是唯一的线索了。”
“那……他现在还活着吗?”明月打着哆嗦。
柳悬心尾音微扬:“或许?”
对杜山柳悬心并不挂心,他能上门,便说明他与自己这铺子有缘,临行前,她该说的都说了。若是听话,自然能在她那地处三界外的铺子里续命,若是不听话,自己被诱引着主动跨出了那扇门,也是他命该绝。留下的那条柳枝也足够他清醒,柳环不枯竭,则苦痛不沾身。
如果柳环彻底枯死之前,没能泡进水里,则柳环无火自焚,被隔绝的苦痛尽数反噬,直到将人活活痛死,与柳环一起,被焚作缕缕飞灰。
有些话没对杜山说,倒不是想隐瞒,只是怕他知道的越多越烦恼。
这天下,有些事还是糊涂些好。
柳悬心把明月按在石凳上,不知从何处拿出把木梳,拆散了她的发,在湿漉漉的发间梳了一下又一下:“喜欢青色吗?”
明月没听懂,于是柳悬心又问一遍:“喜欢青色吗?”
明月看着眼前那条青色发带,眼眶有些酸,声线如常:“喜欢,我喜欢。”
其实一点都不喜欢……
身上这件衣服是最普通的一件,颜色也不是她最喜欢的,本来是想,夜里抓贼的时候会弄脏漂亮衣服,这套旧衣抓贼也利索,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死了这么久都没人想起她呢?阿爹阿娘呢?如今还好吗?
头发湿透了乱糟糟糊在脸上,不看也知道,自己现在肯定很难看。
“好看。”
耳边传来笑语,明月转头循声看去,却看到了一面映出面容的铜镜。镜中人,正是明月呀。
柳悬心举着镜,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编的麻花辫。
“为什么?为什么呢?”,明月坐着侧身,眸光闪烁,像是要望进柳悬心的眼底,“为什么对我这般好?”
“因为要送你离开,要让你可期来日。”柳悬心揪着袖角替明月擦脸,“帮我解开这封信的迷,你会有危险,我柳悬心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护你安全还是可以的。天亮前,我送你离开。”
“这信对您很重要吗?”
“很重要。”
明月“嗯”了一声,埋头仔细看了起来。
“这信是陈小姐写的,看起来是要向外求救的,但下笔很乱。”柳悬心在旁边坐下,指尖按着纸张一角,条分缕析,“大部分都是求救,但救谁尚且未知,有些字的写法闻所未闻,常理推断不通,可府中上下就只一位陈小姐,文书风格不至于如此,额,洒脱?”
明月看完,斩钉截铁,断言:“这不是小姐的字。”
柳悬心将信拿起,唇角微勾,把明月没说完的话补齐:“可这是陈小姐的信。”
明月读过的信,就像被月光洗过的白宣,乱涂乱画变成了凌厉笔锋,柳悬心微仰头,看着远方几至破晓的天,松开掌,起身又拍了拍明月的头顶。
天要亮了,柳悬心该兑现承诺了。
柳悬心带着明月往池边走,竹帽落在石凳上:“天亮前,我送你离开。”
天色不算明亮,但却是明月死后见过的最美的日出,云由深黑变成浅灰,仿佛下一瞬,金盆似的朝日就要跳出鱼肚白色的云层,把日光泼在天下镇的每个角落。
柳悬心拔下发簪,横划掌心,乌黑的发在身后散作一片,以指作笔,以血为墨,一己之力开生门。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1]
日光照进生门内,迎面是春风,卷了那张孤零零躺在桌上的纸,按进荒废已久的金鱼池中,薄透的纸面被浸得近乎透明,浮在水面上。
明月往生门走近一步,衣裳就红上一分,不是朝晖,却胜似朝晖。
“时间仓促来不及备新衣,想说下回补,却……”柳悬心明锐环视,没说完这句话,瞬时改口,“陈悯月,往前走,快!”
明月被一股无形的力推了一把,没能回头看,赤红的身影就跟着生门消失在池塘之上。
金鱼池中,宣纸上的一切痕迹都消失不见,四下响起破风声,借命之势顿现。
泛着黑气的蓝紫色鬼笼向柳悬心包围,范围急剧收缩,意图将柳悬心困死在笼中,可惜,柳悬心并没把这种把戏放在心上,只是看着那道黑影。
从她踏进这陈家大门开始,就一直被人暗中窥视。
本以为是和陈悯月一样的地缚灵,可这人在月光下有影子,即使站在门外,影子也透过门缝映在了半焦不黑的青砖地上,鬼气浓郁到从皮肤上满溢出来。
是人不是鬼,但却与恶鬼无异,已然非人模样。
“躲躲藏藏了这么久,现在舍得出来了?”柳悬心语气轻蔑,“冒名顶替陈悯月的那位,陈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