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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失鬼

    柳悬心斜眼看来人,周身散发的黑气浓郁到衣物无法隔绝,看身量,约莫此人已是双九年华。

    如果陈悯月是四年前遇害,而后,被这人冒名顶替,那陈悯月在陈府当丫鬟一事,又是一个新的谜团。要是没有隐情,怕是没人想把隐患留在身边,白给自己找不痛快。

    若欲彻底取而代之,那得偿所愿后,第一要紧的事就应该是销毁真品。

    这位冒名顶替的“赝品”大小姐,想来不是主谋。

    柳悬心浅浅颔首,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动,于是四目相对。

    眼见陈悯月的气息泯然天地间,陈霜气极,摘下兜帽:“你这个该死的窝囊废,本小姐真是小瞧你了,呵,也罢,既然放跑了陈悯月,那就用你的阳寿来供我,我一定!一定要让你生不如死——”

    供阳寿?小丫头都当了那么长时间的鬼了,居然阳寿未尽吗?

    柳悬心拧眉,心口处又泛起闷痛。

    看来此案之诡变远超想象,共言借命供阳寿,每一处连结都有万分不对。杜山不对,陈悯月也不对。

    杜山与陈悯月素未谋面,不对;出自陈悯月之手的求救信却被旁人施以共言咒,不对;信之内容尽数在杜山身上显现,也不对。而陈悯月,陈家真正的大小姐,穿着丫鬟衣裳梳着髻,成了井中亡魂,不对;陈宅上下只她一缕魂魄被困于此,不对;阳寿未尽之人皆入不得生门,她离去之时步履从容,都不对。

    浓烈的不祥之感顺着日光刺下,柳悬心迎着日光,只觉得钻心刺骨的痛。

    额头挂了层冷汗,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现在更是惨白一片。

    倘若这个冒牌货没死,那所谓的满门,就缺了一人,会是谁顶替了这个冒牌货呢……

    小姐是假的,丫鬟是少的,那陈老爷呢。

    官府衙门那份结案词可信的究竟有多少,柳悬心心里没底,最好的法子必然是撬开这冒牌货的嘴,可方才开生门之时,是在对方眼皮子下进行的。

    此时,再佯装弱小恐怕是行不通……

    一阵话语声打断思绪,柳悬心愕然,甚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虽然不知道你使的什么障眼法,但你要是把那死人给本小姐变回来,本小姐考虑考虑给你个痛快。”

    陈霜抬手,在半空中虚虚半握,语气嚣张,威胁之意不言而喻:“你也不想和那死人一样,尝尝被一刃穿心,然后被扔进井里活活溺毙的滋味儿吧。”

    真是蠢得可笑。

    柳悬心白着脸,强撑着扯了扯嘴角:“自然是不想的。”

    “那你还不快把那个死丫头给本小姐变回来?!”陈霜以为柳悬心怕了,五指越拢越紧,鬼笼也随之缩紧,想继续恐吓,“要是不把她变回来,本小姐动动手指就能让你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啊?这么可怕吗?”柳悬心佯装害怕,捏紧了心口处的衣襟,垂首移了半步,“可她只是个丫鬟。”

    是试探,柳悬心不能笃定这个冒牌货究竟看到了多少,只能试探。

    尽管在发现门后藏着人的时候,就已经有所行动,抬脚在地上划了一道噤声线。可这条线,只能混淆听到的,看到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丫鬟又如何,本小姐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这丫鬟很重要吗?”

    陈霜有些咬牙切齿,恶狠狠道:“当然重要!她就应该老老实实当个死人,她生下来就该是个卑贱胚子,她凭什么得到解脱?!她就该让我利用!被我利用才是她存在的价值,活着的时候被我抢走荣华富贵,当奴作婢,伏在本小姐脚下摇尾乞怜,当个听话的傀儡,做条听话的贱狗!死了也该把那源源不断的阳寿给我,给我!她凭什么生来就好事占尽,她就应该一辈子,啊不,两辈子!三辈子!永生永世!被我踩在脚下,被我陈霜踩在脚下——!!!”

    柳悬心轻声引诱,问道:“这么讨厌这丫鬟?她做了什么?”

    “她什么都不用做,光是活着就让人倒胃口,呵呵,嘴上说着温婉大方菩萨心肠,那为什么我让她把小姐的身份给我,她想都不想就一口回绝,甚至,甚至,还叫她那个老不死的爹把我赶出府去?!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想代替她这个心口不一的恶毒贱人,代替她,让这菩萨心肠的名头实至名归,可她居然不许!她不许!她凭什么不许?!!”

    “她活着是个贪慕虚荣的孬种,死了也不叫人省心,她居然敢从那口破井里冒出来?!她怎么敢的?她,怎么敢的!死都死了,难道就不能老老实实下阴曹地府吗!”

    “你说她这个死人是不是很让人厌恶啊……呵呵。”

    柳悬心看着陈霜陷入癫狂,有些唏嘘,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因为她被鬼气侵蚀过久,还是她对陈悯月恨得太深。

    阳寿源源不断,交换小姐身份,都对上了。

    唯独。赶出府这一件对不上。

    即使是结案书册上,写的也是陈家满门皆灭,唯一婢子不知所踪。而这陈霜所说,足够推断陈悯月此前不仅活着,甚至真的身份对调,陈霜为主,陈悯月为奴,极可能灭门案之后陈悯月依旧活着,以丫鬟身份活着。

    那坠井一事,便不是贼子入宅那么简单。

    陈悯月脖子上那两道淤痕已经泛紫,至少也是一日后,如若那伤真是灭门之时所受得的,那她,要么比旁人多活了一天,要么她前一天就被人扼吭凌虐。

    偏偏陈悯月说的,是一天夜里她在院里守着贼,引来了府中人,却在身中数刀后,被那贼子踹入井中身亡。

    引来了人,还见了官,也确实命丧。

    陈家上下百余人中,无一人发觉这出偷梁换柱的烂戏码,却在贼人入狱后,满门遇难无一幸免。

    最说不通的就是这宗灭门案,天下镇陈家,陈老爷心善是出了名的,无论是盗取金银珍宝,还是仇家上门寻仇,都不至于此。而陈霜,更是没必要让自己费尽心思得来的荣华富贵,跟着陈家一起毁于一旦,毕竟,陈悯月死了,还死在她眼皮子底下。

    柳悬心实在不知其所以然,于是又问:“死人为什么会有阳寿?”

    “对啊,死人为什么会有阳寿!死人为什么会有阳寿!凭什么一切好东西都轮到她陈悯月的头上!”陈霜猩红的眼神紧锁着柳悬心,跌跌撞撞往过走,边走边说,“凭什么她死了还能再活!凭什么我修习神功她要从中作梗!凭什么!!!”

    “她害怕我也和她一样,她嫉妒我,她恐惧我,她怕我成为天命之女,怕我抢走她的光芒……为了她好,也为了我好,呵呵,我费尽心思才把她杀了,杀了她,我心里真是畅快极了……”

    “可她活了!!!”陈霜愈发癫狂,目眦尽裂,五指不受控般收紧,“明明都亲眼看着她断气了!!”

    寻常人死了就是死了,咽了气就是阳寿尽,死而复生,就算反常。

    柳悬心直截了当,道:“活了以后,你又杀她一回吗?”

    “一回怎么够,我杀了她一次又一次,吞金,剜心,鸩酒,缢首,贴加官[1]。”陈霜满脸大仇得报的模样,反而镇静下来,“要不是本小姐不乐意进那肮脏的灶披间,真该让她尝尝蒸刑的滋味。”

    指甲陷进肉里,在掌边刻下月牙印。

    柳悬心不知道自己为何愤怒,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对陈悯月一见如故。

    倘若陈霜所言皆真,那四年前的陈悯月尚未及笄,便是……十五不到。

    杜山身上那封信已经明了,是陈悯月写的,那是她写来求救用的。

    纵使算上落款,也就只有寥寥几句。

    时维昭元二十一年三月初七,星夜疾书,血泪和墨。伏乞苍天速降神兵,避邪禳解,佑百余家人。城南数里望柳坡藏府中图纸,系月以血书就,可避邪祟入府。涕泣叩首。

    天下镇陈祈福之女悯月,昭元二十一年三月初七子时血书。

    ……

    四周倏地静穆下来,二人都站在原地没说话。

    柳悬心在思量信上残余的另一道灵能,那道灵能帮着掩饰了一切,拆散了每个字,看着像张乱涂乱画的废纸。有人在帮陈悯月,柳悬心笃信。

    而陈霜,则是目光昏沉涣散地站定,眼底隐有精光划过。

    等到柳悬心质问,那抹精光,霎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她如此年幼,你如何下得去手?”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陈霜忽然抱头哀号,直冲柳悬心撞去,“我的头好疼啊啊啊,好疼!”

    柳悬心抬臂立掌,“够了,不用演了,想杀我不必这么麻烦。”

    眼见陈霜不愿停,柳悬心也不避。

    双脚微分,与肩同宽,等到陈霜离她三步远,抬手就是一巴掌。

    陈霜捂脸跪地,扑棱着想爬起来。

    柳悬心跟着走出鬼笼,她走一步鬼笼就退一截,笑意浅浅:“早说过,想杀我不必这么麻烦。”

    “你!!你能出来?!!”

    “这么吃惊做什么,你不是也能从偱心术中醒过来吗。”

    陈霜要退,可柳悬心不许,三两步赶上,踩着衣角让她无处可逃,拿起宽檐帽,用帽绳勒住陈霜的喉咙,帽檐抵在后脊骨上,迫使她向后仰头。

    “看样子你那点恶心话都说完了。”柳悬心俯身半蹲,乌发及地,虽然在笑,但说出口的话却阴恻恻,“你说,我要是在这杀了你,你,能不能死而复生啊?”

    话说到这么个份上,陈霜再想装聋作哑是不行了,话音粗涩:“你、你不能,不能杀,呃……”

    柳悬心不想听,手上用劲,帽檐顺着脊骨下滑些许,使力一掰。

    “有些话还是不要说的好,能让你把那些渣滓浊沫的糠秕话讲完,就已经忍得够辛苦了。”柳悬心握紧手心的柳木簪,猛地刺下去,“你说,荆恂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一条蠢货,我不去找他,你反而上赶着来找死。”

    陈霜痛得失力,被柳悬心锁喉跪立已近窒息,后肩又被刺了个血窟窿,整个人往前倒,瘫趴在地上像条死鱼。

    对,主人、主,主人!

    对于柳悬心提到荆恂,陈霜无暇思考,满脑子都是她不想死她要求救。

    柳悬心亲眼看着陈霜剥开锦囊,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想来这就是荆恂给他的哈巴狗配的“狗牌”。可惜,等了几息都无事发生。柳悬心不想等了,高举左臂,紧握发簪就往陈霜后心口落。

    异象突现,柳悬心被黑雾震得连退数步。

    “好久不见柳观颐,你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令人作呕。”

    “陈霜”站起身,把绕在颈上的竹帽扔到地上,看都不看,抬脚就把它踩烂。

    “你也是十年如一日地变态啊,荆恂。”柳悬心看着“她”,上下打量着,不禁咂舌,“又打算用别人的身体和我同归于尽,然后自己坐享其成,缩回深山老林继续当老鼠吗?”

    “陈霜”吃吃地笑:“这次不会了,因为我会杀了你,彻底地杀、了、你。”

    “来啊,杀我试试看啊。”

    柳悬心直视“陈霜”连退数步,张开双臂向阳站,光落她满身,宽大的衣袍在风中微荡,像只白鹤,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飞。

    “你以为我不敢?”

    “你敢。”

    “陈霜”没笑,他笑不出来,可柳悬心不在乎,她偏要笑。

    “你养的狗好歹还敢对着我叫几声,怎么你来了,我让你咬你都不敢咬?”看着陈霜这张脸,柳悬心冷下眉眼,“让她死在你手上真是便宜你们这两只臭虫了。”

    今日荆恂会来柳悬心并不意外,柳悬心都到这了,那陈霜今天绝不会活着走出这道门。

    陈霜知道得太多了,柳悬心想知道这些事也太容易了。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荆恂来的方式,降魂夺舍,这种招数是荆恂惯用的,用别人的身体和别人同归于尽,无论成功与否,荆恂都可以全须全尾地离开,永远稳坐钓鱼台。

    荆恂想杀了柳悬心,柳悬心又何尝不是呢?

    青光闪动,一片柳叶青化作长剑,指向“陈霜”喉口,“陈霜”始料未及,脚步一溜,后退七尺有余,背脊贴上了一堵石墙,避无可避,只能鬼气化刀,举刀挡格,铮的一声响,两刃相撞,震声未绝,可荆恂一开始就失了先机,柳悬心长剑猛地劈下,直砍荆恂顶门。

    荆恂旋身向左避让,刀锋横扫,朝着柳悬心腰腹抽去,颇为愤怒,眼中几欲喷火:“柳观颐,你无耻!”

    柳悬心抬着下巴,再刺一剑:“哟,挂劲了?”

    眼见柳悬心动作越来越快,剑招越来越紧,荆恂暗道不妙,抽身想走,却被柳悬心扯着衣领扒了回来:“打不过就想跑?”

    荆恂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柳悬心符篆上的寒气,哪怕是符化剑,刺上心头也够让他痛上半天,反手挥刀,挡掉背后柳悬心那穿心一剑,而后疾速回身劈砍,将柳悬心往池边逼,趁此机会,离魂归位。

    柳悬心还没站稳,荆恂就跑了,意识回笼的陈霜浑浑噩噩,中邪一样,一门心思往池边扑。

    窝囊废跑之前还要撂了句狠话:“柳悬心!下次再见本尊绝不手下留情!”

    声音很大,陈府很空,耳畔响起阵阵回音。

    可惜,这么大动静也没让陈霜清醒,还是往她这扑。

    正要向左避让,就猝不及防被一缕香风揽入怀,透过来人肩头,柳悬心看到被一脚踹开的陈霜,不偏不倚,正好掉进陈悯月溺亡的那口井。

    巧合……吗?

    剑落在地上,嗡嗡作响,柳悬心却腾不出手去捡,整个人被抱紧。

    失重感陡然放大,最终还是落进金鱼池里,心跳加快,疼痛感从未如此强烈。可来人抱得太紧,她分不出这震颤,是源于自己的痛苦,还是来自他说话时共振的胸膛。

    冒失鬼。

    柳悬心在心底,无奈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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