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声点,行吗?”芬法尔愤怒地揪着两个侄子向前行进。
奥恩故意跌跌撞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要拉我啦,舅舅,”他尖叫,“我找不到平衡了!”
“我想正常走路!”安恩也抱怨。
芬法尔悲哀地叹了口气,但没有松开对两个侄子的控制——他们还没有从至高山的走出半里路,奥恩已经三次为了追逐松鼠消失在树丛中,安恩试着披上熊皮爬树,奥恩怂恿他的哥哥射击一只松鸦,安恩从袖子里掏出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弹弓,奥恩差点掉进一条小溪里,而安恩真的掉进了一条小溪里。芬法尔完全理解了妹妹芬恩为什么要把这两个小崽塞到至高山来。现在,他的两肩上分别搭着一金一棕的两块熊皮,金的那块湿漉漉的。他的两手则分别抓着两个小孩的肩膀,而两个小孩扭动着、挣扎着、咯咯大笑着,试图抢回熊皮。
“你们言而无信,孩子们。”
安恩耸了耸肩。
“为什么我们不带着狩猎队一起行动?”奥恩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动着身体。
“因为我们不会大张旗鼓地跑到别人家里去。”
“你上次和哈里克叔叔带着狼群跑到了湖林。”
“那不一样,”芬法尔咕哝着,把蠕动着的安恩从地上用力地提了起来,“好好走路,行吗,小伙子?”
“我好累,”安恩无辜地说。
“好累?我们才走了一里不到!”芬法尔咆哮,“要是你没有把所有力气花在爬树探险和与我搏斗上,你能从这一直走回银山宫!”
“真的假的?我可以走回家看妈妈吗?”
“妈妈会让我们骑小马。”
“没有小马,”芬法尔严厉地说。
“那你可以背我们吗,芬法尔舅舅?”
“不可以。”
“我要离家出走,一直从这里走回银山宫找妈妈。”
“不行。”
两个孩子还在聒噪,但芬法尔真的没有力气再去回答他们了,他只是拽着他们,向前一步步地挪动。安恩,不行。奥恩,不对。安恩,回来。奥恩,看在北方的白熊份上,不要捡垃圾吃。有那么一瞬间,他决定在回宫后立马给芬恩写一份长信,告诉她她可以拿走至高山王的冠冕,唯一的条件是她也得拿回这两头吵嚷的熊崽。他几乎是感激地看到白杨树正在逐渐变多,而两个孩子似乎也受到了林中的神圣氛围的感染,逐渐安静了下来——
他们听到轻盈缥缈的歌声。
然后他们看到了芙瑞雅。
高大的护树人轻盈地在林间行动,她一手提着长矛,一手抱着一把木竖琴。她或者低着头,歌唱着照料四周低矮的植物,或者抬起头,与树木进行愉快且流畅的沟通。在午后苍白的阳光下,她几乎透明。芬法尔崇敬地看着她。茵格尔溪的守护者,白杨林的绿盾,她的风度让他想起古老传说中的战士与医者。
“嗨!”奥恩跳起来喊。
安恩(好样的)给了弟弟的后脑勺一巴掌。
护树人警惕地回过了头,她的皮肤在阳光下变成了剔透的蜜金色,她的嘴唇散发着雨后树叶的光泽,她的绿眼睛像猛兽一样熠熠生辉。她的眼睛正好对上芬法尔的棕眼睛。大熊星在上啊,当她不大吼大叫的时候,她看上去如此神圣。他被这份美丽压得喘不过气来,以至于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松开了两个侄子。
然后奥恩冲了上去。
“您好,尊敬的护树人女士!”他尖声尖气地说,同时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黑头发狂野地向前一甩,鼻子几乎要碰到靴子尖,“我是黑熊之星奥恩,东银山芬恩公主的儿子,芬法尔舅舅的侄子!”而在芬法尔能回过神来抓住安恩前,金发小孩也激动地走了上去。“而我是安恩,女士!”——谢天谢地,芬法尔痛苦地想,起码安恩没有做出那样夸张的鞠躬——“至高山的继承人,金心勇士,东银山芬恩公主之子,至高山芬法尔之侄。”
而更加谢天谢地的是,芙瑞雅只是微笑着看着两个小孩。她的矛尖低下了,转而指着地面,做出友好的姿势。
“芙瑞雅向你们问好,我是茵格尔溪的守护者,白杨林的绿盾,”她和蔼地说,眨了眨眼,“你们真可爱,我还没有见过猎人的孩子呢。”
“我也没有见过护树人!”奥恩大声说,“您真美丽!”
“看来我们现在彼此认识了——”她的绿眼睛笑意盈盈地一转,随即转向了芬法尔,“啊,还有那边的那位先生,您又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踏进我的白杨林?”
而这则是纯粹的戏弄与玩笑了。芬法尔的脸变得通红,阳光清晰地照着他的脸,他相信芙瑞雅完全能看清他的容貌,而且他相信他的记忆力还不至于那样坏。“芬法尔,女士,”他低声嘟囔,“这两个小孩的舅舅。不是故意要把他们带来,也不是想要把他们带来。”
两个小孩抗议般地蹦了起来。
芬法尔疲惫地指了指自己的手背。
没办法。
芙瑞雅给了他一个同情的眨眼。
理解你。
两个小孩还在激动地蹦跶,芬法尔迅速地走了上去,又拽住了他们。“我带你们来这,不是让你们丢尽猎人的脸面的,”他威严地咆哮,“平静下来,孩子们。”
“我们有问题想要问芙瑞雅女士,”安恩严肃地说。
“我有好多问题想问芙瑞雅,”奥恩也夸张地挥动着双臂,“我控制不住嘛!”
芙瑞雅宽容地笑了笑。“那我们去溪边坐坐,怎么样?我们可以在那聊聊天,您的侄子可以在那欣赏到白杨林的最好景色,我们还可以收集一些有趣的植物——比如苔藓,陛下。”绿眼睛再次狡黠地一眨,芬法尔感到自己的脸又红了。
“全依您心意。”他说。
金绿色的树丛蔓延,两个孩子冲在前面,打量着白杨林的一切。芬法尔和芙瑞雅则在后面慢慢地走着。芬法尔止不住地打量着她手中的长矛,那是一根尖利的木矛,箭头锐利,发出金属一般的坚硬光泽,尖端染着一些棕红色的污渍。芬法尔可以认出那是血渍。他看了看芙瑞雅的脸,她带着兴趣看着前方蹦跳的孩子,眉目平静温和。
“我可以有幸知道这把长矛的功绩吗?”他问,向着它点了点头。
芙瑞雅把长矛又提了起来。
“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她曾用它杀死一条凶恶的毒蛇。在我手里,它只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它没什么光荣的功绩,也没有名字。我只不过用它驱赶一些无法无天的大动物,”她羞涩地笑了笑,带着孩子般的敬爱看着矛尖上的血渍,“我用它杀死了一只野猪,不过,这就是我杀的唯一一只动物了。”
“我觉得你和你的母亲都是勇敢的战士。”
“战士?”芙瑞雅谦逊地摇了摇头,“我不是战士,我妈妈也不是。我们是护树人,我们是茵格尔溪的守护者。我们是白杨林的绿盾——不是绿矛。我不会成为战士,我也不想成为战士。我是个坚强的守卫,这就够了。”
“你和我的妹妹芬恩很像。她暴烈如野火,但坚定如磐石。她不轻易发怒,但要是有人敢惹她的家人或子民,老天,那就糟糕了。”
“她是安恩和奥恩的妈妈?”
“没错。安恩出生时,她还作为公主居住在至高山。她的丈夫不在,我得帮她照顾婴儿,有一天我用太烫的洗澡水让安恩哇哇大哭,她听到哭声,冲进浴室,把小澡盆扣在了我的胸前。”
芙瑞雅看上去很震撼。
“幸亏护树人宝宝不用洗澡,”她说,“我们只要喝水就行了。”
芬法尔梦幻般地幻想着两个只用喝水就能成长的侄子。“哇,”他说。
芙瑞雅同情地看着他,甚至都有些怜悯了。茵格尔溪的哗啦响声从远处传来,还有两个孩子大声的欢呼声,这无疑把芬法尔从幻想拽回了现实。两个孩子在溪水边的一棵巨大的柳树上攀爬着,在不远处,就是芙瑞雅呵斥他并为他采集苔藓的顽石。溪水依旧金黄,芙瑞雅抱着竖琴,哼起了一首明亮的歌,看着两个孩子骚扰那棵古老的柳树。
“孩子们,你们找到了托尔加爷爷!”她高兴地说。
安恩从树上掉了下来。
奥恩惊恐地扔下了他编织的柳条花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我很抱歉——”
芙瑞雅轻松做了个表示无所谓的手势。“托尔加爷爷才不介意这些,”她为奥恩捡起了花环,亲昵地按在了王子的黑色卷发上,“是不是,托尔加爷爷?”
芬法尔可以发誓那棵柳树在愉快地点头。两个王子安静了,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纯粹的敬意,只有在芙瑞雅和柳树沟通的那一刻,他们才意识到故事里的护树人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一手握着长矛,一手抱着竖琴。拍了拍柳树盘虬的根须,示意他们坐下。奥恩把自己摔在了树根形成的小窝里,而安恩扶着树干,带着尊敬小心地坐下。
“你们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孩子们?”芙瑞雅微笑着坐在一块溪石上。
“为什么我们以前一直见不到护树人?”安恩首先发问,“我以为他们不存在了。”
“护树人一直存在,只不过我的亲族不再习惯以行走的形态示人。他们大多像托尔加爷爷一样,所以你们没法认出来。当然,我是个例外。我会巡逻、守护、行走,但我不会去主动打扰猎人的狩猎,也不会故意在你们面前躲藏——我以我的步调生活,你们要做的就是看见我。”
奥恩举起了手。
“你的衣服会像叶子一样随季节变化吗?”
“会呀,小王子,”芙瑞雅笑了,“我的衣服就是森林的颜色。”
“芙瑞雅,你为什么可以和树对话?”安恩问。
“啊,这要看情况。我可以和护树人直接交流,但如果只是一棵普通的树木,我就要观察它的叶子与树干,看看它健康还是遭受着疾病,缺水还是缺光。这也是一种对话,我想。”
奥恩又急切地举起了手。
“你的头发会在秋天落下吗?”
芙瑞雅有些措手不及。
“我想不会?”她不确定地说。
“我会在春秋两季换毛,”奥恩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芬法尔在一旁用手捂住了脸。
更糟糕的是,安恩也放弃了他成熟稳重的提问方式。兄弟俩抛出了一个又一个愚蠢的问题,并且借此机会无所顾忌地表达天真的赞美——芙瑞雅,护树人都像你这样高挑吗?芙瑞雅,你变成的树也像你一样优雅吗?芙瑞雅,你的头发为什么又亮又滑?芙瑞雅,你最喜欢什么动物?芙瑞雅,你最喜欢哪一种鸟?芙瑞雅,你为什么不用吃东西?芙瑞雅,芙瑞雅,芙瑞雅——
“芙瑞雅,什么是心上人?”奥恩天真无邪(他最好不是装的)地问。
芙瑞雅的眼睛稍微瞪大了一些。
“就是爱慕的对象——喜欢的人。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小王子?”
“哈里克叔叔说你是舅舅的心上人。”奥恩直直地指向了他。
哦,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