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康二十年,九月初八,黄道吉日。
东方尚未吐白,昭阳宫内,鎏金宫灯随风摇曳,数盏烛火交相辉映。
宫女们手捧鎏金妆奁、绫罗绸缎,踏着细碎的步子穿梭于回廊之间。
昭荣公主的寝殿内,宛若白昼。
宋明徽端坐在檀木雕花的妆台前,琉璃镜中映出她未施粉黛的容颜。
沈皇后站在女儿身后,手执一柄缠着红绳的嵌金桃木弯月梳,指尖微微发颤。
“徽儿...”皇后声音哽咽,执梳的手悬在半空。
镜中,母女二人目光相接,宋明徽将母后凤眸中的泪光看得分明,她昂起头,试图缓和气氛:“母后为儿臣梳头可好?”
“首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皇后的声音很轻。
桃木梳穿过如瀑青丝,发出沙沙声。
“再梳梳到尾,比翼共白头...”
梳到第三下时,沈皇后再也忍耐不住胸腔中的不舍,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
宋明徽从镜中看见母后死死咬住朱唇,头上的步摇随着抽泣剧烈晃动。
她慌忙转身,却被母后按了下去。
“我的好娘娘,今日是公主的大喜日子,可要开开心心才是。”皇后身边的嬷嬷,见沈皇后伤心得不能自已,连忙规劝,“快给公主拿个冰帕子,可别把眼睛哭肿了。
待皇后被搀出寝殿,宋明徽才敢让眼泪落下来。
午荷捧着冰帕子,轻轻按在公主眼睑上。
“公主且笑一笑。”午荷将胭脂在妆盘上化开,“驸马爷见了定要移不开眼。”
一番装扮下来,宋明徽的发髻被高高挽起,冠上她亲自设计的凤冠,明珠翠玉,熠熠生辉。
穿上最后一层外衣,宫女们将琉璃镜端到公主跟前儿,好叫宋明徽仔细端详镜中的自己。
鎏金点翠凤冠下,眉间缀着赤金花钿,朱唇宛若三月樱桃,愈发衬得她肤若凝脂,眉若远山。
大红织金嫁衣上,暗纹涌动,在烛光的映衬下竟比那御花园的花儿还要夺目。
就在众人皆沉溺在公主的美貌中时,殿门外佩环声响起。
“太子殿下到——”
宋明徽正要行礼,就从镜中瞥见自己羞涩含笑的嘴角,连忙拿过一旁的团扇,掩住半张脸。
“臣妹参见太子殿下。”
宋启煜身着绛红色织金蟒袍,腰间配以同色玉带,身侧挂有象征身份的蟠龙玉佩,他身形高大,胸怀宽阔,浑身上下散发着威严。
可在面对妹妹时,他那浑身的肃然之气瞬间消融:“吉时快到了,我送你出嫁。”
说罢,宋启煜左手握拳,稳稳放在腰间,右手背在身后,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而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哥哥,送妹妹出嫁。
“公主府还未建好,成婚后住在侯府,可觉得委屈了?”宋启煜问。
宋明徽摇头,头上的珠钗随之颤动:“不委屈,贺侯爷早就请示了父皇,在侯府新修了院落,一应物品全是按昭阳宫的章程配置的。”
“如此甚好。”宋启煜对贺侯的做法很是赞同,“侯府的宅子是皇爷爷依据礼制亲自赏赐的,现如今侯府人丁稀薄,就算是两个昭阳宫也能建出来。”
“皇兄说的是,幸得皇爷爷恩典,臣妹的婚事才能顺利进行。”
......
兄妹二人刚行至安兴殿,宫门外就有笙箫响起。
是迎亲的队伍来了。
宋明徽原本还想和父皇母后再叙叙话,可时间上已经不允许了。
含泪拜别父母双亲,宋明徽在哥哥搀扶下,走向宫门。
宫门外,贺淮清端坐在高头大马上,御赐的绛纱喜服暗影浮动,金线螭纹在秋阳下异常闪耀。
高耸的宫门两边,一对新人隔门相望,静等属于他们的宿命。
片刻后,贺淮清翻身下马,半跪于宫门前,高声道:“臣贺淮清,恭迎公主銮驾。”
习武之人,中气十足,余音回荡在道道宫墙,亦回荡在宋明徽心上。
刹那间,笙鼓齐鸣,宫门渐开。
贺淮清沐在阳光下的身影,直直撞进宋明徽心里,大红色的腰封一丝不苟,将内里的玄袍束得规整,愈发突出习武之人的宽背细腰。
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昨日母亲特意派人送来的册子,只翻了两下就被她羞愤地丢进嫁妆箱子里。
上面的图案以及一旁的标注,实在是有些过于赤裸。
宋明徽只感觉周身血气翻涌,幸好今日胭脂涂得足够厚,手里还拿着团扇遮面,不至于担心自己出糗。
公主的异样,贺淮清并未察觉。
看着踏步而来的新娘,有一瞬,他险些将她看做从琼楼宫阙上下凡的仙子,美得不似凡物。
驸马的失神,引得围观的百姓一阵哄笑。
直到昭荣公主的身影全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范围内,他们的眼睛险些看直了。
倾国倾城,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昭荣公主的绝色。
也难怪驸马会看直眼。
接过新娘的手,贺淮清立起身。
随着贺淮清的气息逼近,宋明徽蓦然感觉心跳加速,本该与他相对的目光因羞涩移落在腰间。
不移还好,移下来又让她想起画册里交叠的人影,兴许是神经过于紧绷,以至于她脑海里蹦出“贺淮清腰身纤瘦,她应该环得住。”这样的想法。
宋明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到轿撵里去的,待她回过神来,迎亲的队伍已然走出了大半。
轿帷翻飞,借着空隙,宋明徽看见伴行的太子殿下,看见队伍两侧的禁军,看见夹道庆贺的百姓...
人群中,有人欢呼。他们惊叹昭荣公主的绝世容貌,羡慕昭荣公主的数不清的嫁妆。
也有人伤心,不少对贺淮清芳心暗许的姑娘们泪洒当场。
亦有人嗤笑。
“便宜侯爷生了个便宜驸马,这贺家的命就是好。”
“你有本事也长一张俊俏的脸蛋,没准也能入了昭荣公主的眼,捡个便宜驸马当当。”
“小声些,当心让公主听见了,治你们的罪!”
坐在喜轿里的宋明徽自然听不到,可走在队伍最前的贺淮清,耳力堪称上成,没人看到他眼底的愠色一闪而过。
送亲的队伍在侯府所在的街口,分为两队,一对跟着驸马回侯府,另一队由禁军护送送往公主府。
公主府虽尚未完善,但是安保比侯府强了不知多少倍。
安全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侯府没有足够大的地方来放这么多的嫁妆,直接入公主府,省得日后搬动。
当朝的公主出嫁礼制,实在繁琐,在正式拜堂之前,还需行了皇上御赐的九盏宴会。
下了喜轿,宋明徽由贺淮清牵着,一路来到宴会所在的厅堂。
周围的喧嚣与礼乐之声,宋明徽全然隔绝在了心房之外,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与贺淮清肢体相接之处。
她低了头,透过团扇的下沿,看向袖口,红色的嫁衣下,二人紧握在一起的手隐约可见。
贺淮清的手掌很宽厚,不知比她的大了多少,比起她微凉的指尖,他的手掌称得上炽热滚烫。
就在她神游之时,贺淮清已经带她来到宴会的首席之上。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轻捏两下,却引得公主的额头微皱,疼得她双眉之间的花钿都变了形状。
公主娇嗔的眼神从团扇之下投过来时,贺淮清微微怔神,他已经用了最小的力道去捏了。
他低下头,看向躺在掌心的玉掌,葱白的指节间已然泛起了红...
贺淮清的眼神歉意渐露,指腹似是安抚一般轻轻在公主的指尖轻抚,却不成想掌心的薄茧对她娇嫩的肌肤造成二次伤害,刮出道道红痕。
宋明徽猛的抽回手掌,原因不为吃痛,实在是他的动作好似那石子投湖,在她心底激荡起层层涟漪,引得她浑身酥麻。
贺淮清身形高大,自上而下将宋明徽脸上的小表情看得一清二楚,现在他可以确定,这位昭荣公主就是三年前那个小吉祥物。
“劳驾公主在此稍等片刻,待臣闯完九盏宴会再过来接您。”贺淮清喉结微动,似是觉得周围环境太吵,特意凑到了昭荣公主耳边道。
这下,昭荣公主心口的酥麻转移到了耳朵上,贺淮清吐出来的热气让她在此羞红脸。
见公主点头,贺淮清便朝着太子殿下阔步而去。
宋明徽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禁生出,坚持嫁给贺淮清是正确的想法。
适才在宫门口,他的短暂失神,她是看在眼里的。
既是如此,赢得贺淮清的心,指日可待。
宋明徽这一等,便是多半日。
晚云心疼宋明徽,用帕子裹了一块糕点偷偷塞进公主手里:“公主,先吃点东西垫垫吧。”
宋明徽有些无力地摇头,那股子饿劲儿已经过去了,现在她感觉不到饿。
当然,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想让人拿住什么把柄,以免日后成为众人的谈资。
万一因为她忍不住吃了一口糕点,传出什么“昭荣公主的驸马是个没本事,连皇上御赐的九盏宴会都闯不过,把昭荣公主都饿到不顾礼仪”类似的传言...
那些长舌妇们碍于她的身份,不会非议她什么,可贺家就不一定了。
贺淮清还有个待嫁的妹妹,别误了人家的前程。
罢了,再忍一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