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停顿片刻，垂眸看缠绕腕间化成红丝的缎带连接着故里卿的手指，颔首，踏出冰棺。

    待略僵硬地行至少女跟前，冰棺也刹那散开，凝成了玉佩系在它腰间。人偶抬头瞧她。

    故里卿燃张符，将此地恢复原状，方牵起它。

    夜色深浓，一人一偶出禁地，下山腰，回小院。

    春院。

    “你且暂住耳房。”故里卿领人偶认了房间，清雅简致。

    她视线看向白玉似的小孩，人偶颔首。

    故里卿安置好人偶，回房上塌修炼。

    另一边儿，卧床的人偶眨着眼，神色茫然而空洞。

    次日卯时。

    故里卿起身，前往云困困的四时院。

    至近前，她轻叩柴扉，却发现门未落锁，显出一隙。

    “进来吧。”院内传声。

    听罢，故里卿挪步。只见云困困撸起广袖，正将过冬染潮的书籍摊开，准备今日晒晒。本一清洁术便解决，但云困困偏爱凡间亲力亲为的感觉，模样很是闲适。

    故里卿瞧老头神色，开口：“师父，您都知道了。”

    “哎，我哪知道什么。说吧，遇了什么，有无受伤。”云困困依旧笑眯眯。

    见此，故里卿便将昨日之事简单说了，静待惩处结果。

    不想，云困困却未揪着这点，边摊开书页边道：“哎，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和因果，那红缎引你去便是你的机缘。提醒你们这几个娃娃也不过是担心你们本事不到家，被禁制所伤。想做什么去做，为师负责兜底。”

    顿了片刻又言：“不过禁地限制失效倒是奇事。”

    故里卿问：“您知道禁地和人偶是什么来头吗？”

    “那洞窟是玄明观建起前便在了，设有强大的能量结界与攻击阵法。”云困困停下手中动作，略思忖，“至于人偶，应是一种等级极高的傀儡。但越是高级的傀儡，掌控权越是抓紧，以防傀儡诞生灵智或被他人窃取弑主。可听你的描述，它有自我意识……空时领来给我瞧瞧罢。”

    故里卿点头应好，为师父沏了一壶茶，告退。

    回至春院，见人偶于庭中空坐，她坐在对首：“昨个匆忙，还不知你叫何名？”

    人偶摇头。

    故里卿见其似是不能言语，目光扫过它腰间玉佩上的字，道：“我唤你长安吧。”

    人偶闻这名字睫羽微颤，似是想起什么，遂颔首。

    瞧着长安精致的小脸看了会，故里卿指指它纷乱的发丝，示意需要帮忙否？

    长安微抿唇，指尖轻点茶水，写下“多谢”。

    见罢，故里卿取出一把桃木梳，绕至其身后，捧起一段如绸般的银丝，从上至下细细梳着。待全部捋顺，开始编发。

    故里卿神色专注，像是面对着高难度的符阵。这是她第一次编发，因着二师姐喜欢装扮自己，所以从小她便未碰过妆匣，只乖乖等着墨丹冬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后来师姐还送了一把有记忆之能的紫檀梳，她就更是未动过一根指头去学。

    故里卿手指灵巧翻飞，最终成果是，一条歪扭松散的麻花辫。

    她陷入沉思，看着长安回头望向自己的美丽脸庞，终是道：“要不还是披着吧。”

    长安将辫子绕至身前，垂眸抚看一会，在桌面写“这很好”，遂抬起小脸笑的甜甜。

    “行吧，你喜欢就好。”故里卿道。心下感叹：“多可爱的小姑娘。”

    转瞬半月，杨柳生絮，猿鸟乱鸣。

    故里卿玉简得到传讯。

    她掀袍起身，将这半月画的符箓收入芥子空间，顺带上长安，前去四时院。

    院门大敞，远远便依稀见里头光景。麻衫老头慵慵靠在醉翁椅，一手持蒲扇，一手抚肚圆，脚丫翘着晃悠。风袭稀疏丸子头，吹得乱发飞扬。

    察觉视线，云困困半睁左眼，瞧见愈近的小徒弟，立时顺溜两下杂毛，端庄躺姿势，持的一副高人世外。

    入院，故里卿行礼：“师父，晨安。”

    “小故里来了呀。”先前离得远，云困困并未注意乖徒身后的白点，现下倒是清楚，“哟，带了稀客。”

    故里卿领长安上前。云困困只意味不明笑说了两声“好”，便让其先入书房看书。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眸，原是大师兄。

    故里卿问好，宋君然走近压了压她呆毛，微笑回应：“小师妹，晨安。”

    “果真就老大和小幺来了，老二老三啥时候改改这一痴迷就不看消息的坏毛病，哪天火烧屁股都不知道。”云困困挠挠乱发，“罢了，到时你俩再转达好了。”

    二人应是。

    云困困轻咳两声，转回正题：“是这样，我昨夜感应到了有信徒相求，今派你们四人结伴前去解难。”

    “师父，道庭上神不是自五百年前就香火近无了么？近三十年来信徒也只剩下了我们五个，怎的忽然冒出个新信徒？”院门传来墨丹冬的声音。

    只见二师姐风风火火赶来，因着闭关研究，浑身不修边幅，手上还滴着润滑机关的桐油。其身后跟着三师兄，背着重剑，面上颇为无奈。

    “哎呦。”云困困手抚脑门，小声嘀咕，“怎的比我这糟老头还落拓不羁。”

    墨丹冬站定等着师父解惑，双手随意往工服上一抹。

    云困困将罗盘灵信递给宋君然，打着哑谜：“你们到那便明白。”

    末了有对故里卿道：“它先留这陪陪我这个老头子。”

    片刻功夫，四人换好装束，行至桃源，服下桃花迷障的解药，遂运起灵力，各显神通。

    接近谷口的桃源外围设有护山大阵，来去皆需经过大阵考验，且阵眼不定难寻，想要通过极为困难。但若感应到是玄明观弟子便会依照他们能力调整难度，毕竟是自家人，要多多关照嘛。

    大师兄一袭月白长衫，鸦青短扣冠拢起半束青丝，手持鬼面雕骨折扇。凤眸微眯，运起轻功疾行。桃花枝条狂舞乱甩，每一朵花悄然成了最为锋利的碎刃，向他缠绕而去。宋君然腕骨一转，将开扇旋出“弯月绞”，割断周身蔓延的枝条。其身不断点足于枝干穿梭，与旋回的扇子配合默契，如一道流芒，转瞬即逝，突破外围。

    二师姐墨丹冬则是主打一个量变引起质变，软骨鞭上缠着一溜的霹雳弹，用劲一甩向前方爆裂开，炸的桃枝粉身碎骨。趁桃树复生枝条还需几息，立即贴上三张疾风符，往前直冲。

    另一边儿，三师兄一手重剑使得出神入化，宛如游龙。鹰隼般的目光极为专注，肌肉鼓起，简单粗暴地一剑破万法，杀出一条路来。

    故里卿是个不愿多动的性子，她推算出阵眼那株桃树，在那布了一个极为复杂的空间传送阵，再将自己的身份玉简放在阵眼，便蒙混过关出了桃源。此法并不通用，达成需要两个条件：一是脑子聪明，二是关系硬。

    待出了谷口，四人汇合御剑飞行，前往君临国的王都——盛京。

    约莫半个时辰，他们落地，排队过路引，赶在酉时末入城。

    盛京并无宵禁，此刻正是夜市撑起喧嚣之际，通晓不绝。其间珠玉珍异、花果时新、巧物奇器、食铺衣店天下所无者，人烟浩穰，悉具于此。

    宋君然看了眼罗盘灵信指引，步入小巷，后三人从之。

    七弯八拐间，潮湿与阴暗逐渐盖过了热闹，一条条狭路像是撕开了两个世界，互不干系。

    一刻钟后，四人停在一户寻常百姓家前，叩门。

    里头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像是有人从房门出来，紧着脚步拖沓声，一两鬓斑白的老妇开了条门缝，瞧见生人，浑浊的眼里透出惊疑不定。

    故里卿掏出玄明寺的手牌，轻声道：“我们是道庭上神的凡间总理者。”

    借着门边昏黄的纸灯笼，老妇眼皮睁得更开些，深陷的眼眶几乎要包不住突然外溢的泪水，她忙颤颤巍巍打开门，嗓音干涩：“原是半仙大人，请进，请进。”

    他们跟随背身擦泪的老妇入了泥房。内里布置清简干净，桌边一炕，炕上躺着位佝偻的老人，地上火盆的光幽幽晃荡，映得他越发面黄肌瘦。

    “老头子，你要找的人来了。”老妇将其撑着扶坐起来，遂略带哽咽地向他们道，“各位半仙大人见谅，我家老头去年摔了腿，大病一场，如今也就还撑着口气儿。”

    墨丹冬耳根最软，有些不忍地偏头朝云生靠了靠。云生低头看她，小心地拍拍她肩头以示安抚。

    宋君然在炕沿蹲下，道：“无碍的，婆婆。”

    老人费力掀开眼皮，张开嘴，似是许久未说话般发不出声。故里卿见此，从桌上打了碗水递给老妇，老妇谢过，给老人润了润喉。

    “我就说，道庭上神，还，还在，不会抛弃我们的。”老者双目涣散看向空中，“他，他听到了我的祈愿。”

    宋君然耐心应着：“您有何事需要我们呢？”

    听此，老人瞳孔聚焦了些，握着老妻的手：“我这一生也就一件事放不下。那就是我们的养女囡囡，我想拜托半仙大人，将我女，女儿救出来。”

    老妇顺顺他心口，接着说：“从前我们家是做生意的，未生下一儿半女，囡囡是我们五十岁时从乱葬岗捡回来的，视若亲女。

    过了几年，我们家道中落，穷得都揭不开锅，正逢我得风寒，那孩子竟偷溜出去将自己卖给了青楼，托人将卖身钱送了回来。

    这我们如何能割舍，想将钱还回去，可连是哪家都不知，一家家问去都说没有。又过了些年，她开始定期托人给我们送钱送信，让我们不要担忧，她过得很好。

    可那青楼是人待的吗，这得是要受多少磋磨啊。半年前，那孩子突然了无音讯，怕是出了事，我们时日无多，就算豁出去这把老骨头，也希望她后半生能平平安安。”

    “希望各位半仙，能接下这委托，我们夫妇，就算下了黄泉也会，日夜供奉道庭上神，和诸君的。”老人喘着气，神色郑重，拱手作揖。

    宋君然忙扶起老者，道：“您不必如此，护佑苍生是我们职责所在，这委托我们接下了，二老且安心。”

    一旁的墨丹冬见此，让云生取出留音石，上前仔细问过丢失养女的具体细节。

    确认无缺漏，离去。故里卿落在最后，将几包写了医嘱的药放在烛火渐熄的桌上，方走。

    他们步回热闹市井，像是溺水之人重获呼吸，沉闷的心情平复不少。众人商议后，决定两两一组，分头行动调查。

    俄顷，他们隐匿于人群，再寻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