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关天,她心中的仇恨再重要,难道能比得过郑伯的性命?
褚笑眉没有丝毫犹豫,便冲进屋内取了顶帷帽,往头上一扣。素白的纱幔自帽檐垂下,隐隐绰绰,遮住了她的容颜。
她飞奔而出,抢身拦住一名路人,迫切询问:“抱歉,请问最近的医馆在何处?”
那人听她语气焦灼,忙为她指明去路:“沿着这条街走过两个巷口,再往北走,就是济生堂了。”
她依言找了过去,带着一名郎中匆匆返回。她没敢挪动郑伯,老仆仍躺在庭中。
郎中蹲下身,为郑伯切了脉,又伸手探他气息;再扒开他的眼皮,查看瞳仁。
褚笑眉急得不行:“先生,情况怎么样?”
“我先施针,看能否让老人家醒神。”郎中取出了药匣中的针包,将其展开,用银针刺入水沟、内关二穴。
针灸的效果立竿见影,只听一声痛苦的呻吟从郑伯嘴唇间逸出,而后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睛缓缓睁开。似乎是不适应这样明亮的光线,他又重新眯起了双眼;褚笑眉急忙抬手,帮他遮挡日光。
郎中松了口气,轻轻地将老仆扶至坐起,问道:“老人家,可还有哪里不适?”
郑伯神情怔怔的,迷茫地望向褚笑眉,她便将郎中的问题大声重复了一遍。
郑伯终于答道:“头疼胸闷,犯恶心。”
等老仆缓过来些许,郎中和褚笑眉一左一右搀起来他,将他送回下房,安置他躺好。
“我开些活血通窍的药,让老人家服下即可。这几日要静养,忌饮酒。”郎中称出苏合香、半夏、陈皮、茯苓等药,按分量用油纸包好。褚笑眉付了诊金,一一记下嘱托。
院中的紫藤萝又开了。
从前在褚家时,褚笑眉的浮玉轩中有一座秋千架,绳上攀缠着紫藤,每年春夏各开一回花。白虹和青简总推她荡秋千,少女的高声笑语中,藤萝花随着秋千迎风荡起,簌簌落了满身。
白虹拈起肩上的落花,花瓣润泽的触感熨帖着指尖。她蓦地一阵恍惚——
原来花有重开之日,记忆中的那一段时光,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阿姊,”家仆急匆匆地来报,“有夫人的消息了。”
她眼眸一眯,骤然将指间的落花碾碎,淡紫的汁液顺着指纹晕开:“说下去。”
“济生堂中有一名药童,从前在仁安堂作活,曾跟着潘郎中去褚家请过脉的,说是看见了她。”
白虹又问:“此人的说法可靠吗?”
“小人向医馆的其他人打听过了,确实有一位头戴帷帽的女娘前去求医。他们描述的种种特征,皆与夫人吻合。”
“可有人注意到,她出医馆后去了哪里?”
“听说是往南面去了,更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知道这些就够了。”白虹心神一定,微微勾起了唇角,“去将长安城的地图取来给我。”
京中鼎鼎大名的四大医馆分别是仁安堂、回春堂、杏林堂和慈心堂。而济生堂平平无奇,并无名医坐诊。褚笑眉过去求医,只有一个缘由——她离济生堂最近。
白虹的指尖在地图上移动,勾划出大致的区域:济生堂以南,有四个坊在范围之内。
她轻轻摩挲着图纸边缘,思量片刻,吩咐道:“把跟踪孟珵的人都撤回来,跟我走。”
孟珵驾着马车,缓缓行驶在昌林街上。自他从云间楼献奏出来,斜后方的那名褐衫人便跟了他一路。他佯作未觉,如常催马前行。
他既敢从江府带走褚笑眉,自然料到了这几日会有人跟踪。好在他行事谨慎,再未踏进过上庆坊那一间住宅。
路边蝉声不绝,忽听得其间夹杂着一声头白鸟的鸣叫……孟珵自小学琴,耳力极佳,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那不是鸟叫声,而是有人在模仿鸟啼。
这声鸟鸣应当是某种信号。孟珵回头看去,只见那位跟踪者停住了脚步,与另一位过路的人短暂交汇。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一齐使出轻功,跃上檐瓦向西北方而去。
孟珵心中一紧:那正是上庆坊所在的方位!
他调转车头,扬起马鞭,挑了条最近的道,向那座宅院疾驰而去。
“吱呀——”
柜门呻吟一声,被褚笑眉用手肘关上。这柜子的年岁比她还长,木轴早被虫蛀得酥了,开阖时像是琴艺蹩脚的人在拉二胡。
她左手抱着一坛菊花酒,食指和中指挂着云浆和绿腰春各一壶,右臂抱着清酒和琥珀浓。把屋里都翻箱倒柜地搜刮了一遍,她终于心满意足,笑道:“郑伯,郎中说了要忌酒。你安心养病,这些酒都是我的了。”
郑伯斜倚在榻上,捧着热气腾腾、苦味冲鼻的药碗,长长地叹了口气。
褚笑眉把美酒尽数搬回了自己房中,刚把酒壶、酒坛搁下,就听见庭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神情一凛,摘下门闩握持在手,警惕地循声而去。
“孟先生?你怎么过来了?”
来人竟是孟珵。褚笑眉看见他,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下来。
“娘子,事出紧急……”孟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拽着她进了正房,“江尚书的人找过来了。”
褚笑眉的心脏狠狠一跳。她今早刚去济生堂求了医,江铭这么快就找到了她?
她三言两语,将此事简短地告知孟珵。
“确实有可能是因此暴露。不过我也觉得,他们的动作实在是快得出乎意料。”孟珵解下背负的琴匣搁在一旁,挪开房中的书架。
他蹲下身,撬起地砖的边缘——那块原本被书架压住的地砖,其下竟然是空的。里面黑黢黢的,只能看见一架梯子通往下方。
“娘子,快躲进去!”孟珵催促道。
褚笑眉没有丝毫犹豫,顺着梯子爬了下去。随着头顶的地砖盖上,最后一缕光亮也消失不见,四周漆黑一片。暗室太久没有通风,浓浓的霉味缭绕在她鼻尖。
她听见重物与地面摩擦的声响,应该是孟珵将书架也移回了原位。
这个入口相当隐蔽,从外面看来,根本看不出地砖下藏有的玄机。她在此处住了五六日,都丝毫没能发觉。
“仔细搜!”白虹的声音由远及近。她带来的二三十号人听到命令,各自分散开来,闯进每一间屋舍中搜寻。
孟珵正想出去,白虹已迎面拦了上来。她摘下腰间短刀,将刀鞘往孟珵身前一横:“先生留步。”六名壮汉随在她左右,当即上前,将孟珵团团围住。
孟珵顿住脚步,抬眸与她对视,并无半分惧意:“娘子私闯民宅,是要做什么?”
“那日先生上门献奏,敝府丢了样宝贝,是尚书大人的心头好。大人命我一定要找回来。”白虹唇角噙着笑意,眼底却是一派森寒,“先生嫌疑最大,我只好过来找找了。”
“娘子误会了,我这里并没有什么宝贝。”
“是吗。”白虹冷笑出声。
家仆搜查过整座宅院,一无所获地返回禀报。
孟珵道:“娘子现下可以相信了?”
白虹使了个眼色,其中一名壮汉抓住了孟珵的胳膊,反向一拧,将他押回了正房。
白虹用刀鞘敲了敲桌上的酒坛,漫不经心地问道:“孟先生,这座宅院的主人章正川是你的好友,他早在半年前就被贬泸州了,只留下一个年迈的老仆看家。但我看这酒尚新啊——”
“屋里也有人居住的痕迹。”她扫视一圈,徐徐逼近了他,“仆人难道会使用主人的房间?住在这里的人究竟是谁,先生不同我解释解释?”
“既是我友人的宅子,我偶尔过来住一回,不违背《景曜律》吧?”
“先生非要同我装傻,那我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白虹轻笑着摇了摇头,短刀铮然一声出鞘,锋利的刀刃抵上孟珵的脖颈,“说,你把夫人藏在哪儿了?”
“夫人?”孟珵不解道,“娘子说的可是江夫人?我那日献完奏,直接离开了江府,再未见过她……”
颈侧的短刀又贴紧了几分,孟珵微微一笑:“娘子即便杀了我,我也是一样的答案。”
白虹轻嗤道:“孟珵,你猜我为什么能找到这里来?”
短刀蹭着他脖颈轻轻划过,挑起他的下巴:“自然因为你是个蠢货。我故意让跟踪你的人暴露行迹,诱骗你情急之下赶过来——其实我原本只知道大概的方向,多亏有你为我们带路。你觉得,你说夫人不在这里,能骗过我去吗?”
孟珵眸色一暗,转瞬又恢复了笑意:“我也许不如娘子有手腕,但至少……我绝不会背叛朋友,娘子休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有气节。”白虹归刀入鞘,拊掌赞道,“你的事,我已经查清楚了。你提前将你母亲送走了,眼下只有你孤身一人,你自然不怕死。不过嘛……”
她话音一顿,目光移向搁置在旁的琴匣:“我听说你们孟家有祖训:琴存人在,琴亡人随。当初为了留下这把琴,你的父亲一头撞死在了当铺里。
“你说,要是这把琴毁了……你对得起你父亲,对得起孟家的列祖列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