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在小二之前,褚笑眉返回房间,把门关得严严实实。
脚步声上了楼梯,逐渐逼近。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咚、咚、咚。三道叩门声后,小二扬声询问:“客官,您在里面吗?”
“我在。”褚笑眉竭力压抑着话音里的颤抖,“有什么事吗?”
“只是想告诉您一声,您点的面我已经叫厨房去做了,您在屋中等着就好。”
“有劳了。”她回应道。
没有小二离开的脚步声,他应该还守在门外。褚笑眉透过门缝往外看去,果真看到了模糊的人影。
她登时冒出了冷汗。
方才掌柜说,已经报官了。待官府的人过来,查清她的身份,只怕她又会被送回江府。
不,她绝不能被抓回去。她不能被仇人囚在牢笼之中,做一辈子的笼中雀。
她跑到窗边,望着楼下的后院——若是从此处逃跑,还有一线机会。
眼下是在二楼。褚笑眉从窗间钻出去,爬到一楼的屋檐上。
客栈大堂的挑高足有两人高,若直接从此处跳下去,恐怕会摔伤。
她手脚并用地挪到边缘,先用手肘支撑身体,将下半身悬出去,慢慢放低。
而后她抓着最外沿的檐瓦,手臂伸直,整个人都悬在空中。此时她的双足与地面,距离已近了一半。
褚笑眉自幼骑马,时有跌落的经历,知晓怎样最不容易受伤。
她松开手,落地时弯曲双腿,迅速团起身子,就势往旁一滚……
“呜——汪!!”
恶犬龇着尖利的牙齿,如同两排利刃。狗口似血盆一样,直直咬向她,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惊叫出声,连滚带爬地躲开。
黄狗还欲前扑,只听一声脆响,颈间的铁链瞬间被绷直,死死拽住了它。
“汪汪!汪汪汪!!”
正是那条在菜园边趴着休憩的狗。它一改此前的懒散姿态,凶恶地龇着牙,嘴边往下滴着涎水,朝褚笑眉狂吠。
狗叫声惊动了客栈的人,伙计过来查看情况,褚笑眉慌忙起身,往后门逃去。
“快来人!拦住她!”
四五个男人应声而来,追逐中,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
几堆柴垛码得齐齐整整,褚笑眉一把推倒,木柴骨碌骨碌地滚出去。一人不慎踩到,猛然跌了个狗吃屎;其余人为防摔跤,只得放慢了跑动的步子。
褚笑眉撞开后门,拐了个弯,冲到熙熙攘攘的主街上。追过来的伙计们将脖子抻得老长,四处扫视搜寻。而她混在人潮中,悄然离开了。
这条街通往西市,白日里拥挤得很。西市口的告示牌饱经风霜,贴着的官府文书却尚新。褚笑眉凑近去看,只见其上写着:
京畿重地,四方辐辏。近察奸宄之徒,常假流寓之名,潜踪匿影,滋扰治安。特颁新令,着即日施行:
一、凡坊市之内,行旅往来,必持州县所发过所、公验,以为身凭。无路引而浪迹者,皆属可疑。
二、诸逆旅、邸舍、客馆,遇投宿者须严核文牒。无验而匿者,主家与同罪。若举告得实,赏钱两贯。
三、百工、商肆、脚店雇佣人等,必先查其身契。雇无籍者,主家杖二十,徒一年。知情人举告,赏钱一贯,或免本年杂役。
四、诸色人等,见无引游民,可赴京兆府告发。验实者,赏如例;诬告反坐。
斯令关涉国法,各宜禀遵,勿得徇隐。
景曜十年八月初七刑部颁
京兆府承敕张榜
刑部……又是江铭。这新令正是她走后颁布的。
对于没有身凭路引的人,举告有赏,包庇同罪——难怪客栈掌柜要报官。
有这个新令在,任何一家店都不敢收容她。
江铭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轻飘飘颁个政令,就能逼得她无处可去。
天空低垂下来,沉甸甸的阴云如同灰黑的山峦,严丝合缝地挤压着整座城池的脊骨。
褚笑眉抬起头,极目远望。
坊墙之上,数不清的屋檐层叠铺排,千门万户的轮廓高低起伏,错落延绵。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到她的脸上。
下雨了。
西市的人潮散去,各自奔向家中。唯有她一人怔在原地,不知该去往何处。
街对面的乞丐也收了破碗,一瘸一拐地起身离去。
……是了!这些乞丐总有容身之所,不如跟着他走,兴许可以找到过夜的地方。
乞丐并没有走远。他拄着木棍,来到了通市桥边——这是一座横跨在永安渠上的五孔石桥,连接着长仁坊与西市。
褚笑眉跟着他走到渠边,水腥气扑面而来,蚊虻成团地撞人脸。只见乞丐用木棍挑开几丛苍耳,矮身钻进了桥洞中。
褚笑眉定睛看去,原来此处不止他一人,俨然已成了数名乞丐的临时栖所。
她也跟了过去。
桥洞内所有乞丐的目光霎时投向她。她的衣裳是孟珵置办的,虽算不上奢美,至少也干净齐整、剪裁得体,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姑娘似乎走错了地方。”须发花白的老丐开口道。
“您该去住客栈。”抱着小孩的妇人道。
“原本是打算住客栈的,但是我……”褚笑眉顿住。
她不敢再透露自己没有身份凭证,否则为了足足两贯的赏钱,眼前这群人说不准会把她押送官府。
她话锋一转,继续道:“我没有钱。”
“姑娘看起来不像没钱。”脸上有刺青的青年道。
“我的钱被偷了。”
“您一个人吗?家里人住在哪里呢?”
“家人……”她抿了抿唇,嗓音发涩,“都死了。”
桥洞内一时寂静,没有人再问下去了,只能听见河渠流动时泠然的水声。
最终是褚笑眉打破了沉默,询问道:“我可以睡在这里吗?”
平躺着的中年乞丐不耐烦地翻了个身:“随你。这儿是公家的地盘,问我们干啥?”
褚笑眉在靠外的位置坐了下来,身边是一个缺了牙的老婆婆。
“我们也都没有家人了。”老婆婆握住她的手,粗粝的老茧覆在她凝脂般滑腻的手背上,“但即便没有家人,总还是要活下去的。”
收到陌生人意料之外的安慰,褚笑眉蓦地红了眼眶。她将脸转向河渠,不想被人看见她噙着泪光的眼。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那……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我劝你不要细想。”脸上刺青的青年道,“上回问出这个问题的兄弟,第二天就跳河了。”
这场雨没有变大,只是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河渠中泛起点点涟漪。桥洞内壁苔痕斑驳,缝隙里钻出几株倔强的狗尾草,在晚风中摇着毛茸茸的穗子,给这方逼仄空间添了几分活气。
天色渐渐黑了,街上传来阵阵鼓声,惊得树上倦鸟扑棱着翅膀飞起。这是宵禁的鼓,击鼓四百下,长安城的城门就会关闭;再击鼓六百下,诸坊市门皆会落钥。
橐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巡夜的长昆卫来了。坐着、靠着的乞丐们都纷纷躺下,瑟缩着闭上双眼,唯恐被麻烦找上。
褚笑眉也侧身躺倒。她眯眼看向水面,粼粼波光里映出长昆卫的玄甲,正顺着河道逶迤而来,像条闪着寒光的铁蛇。
水边总有蚊虫肆虐,褚笑眉不胜其扰,被搅得睡不了觉。到了后半夜,实在是又困又累,终于撑不住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这些可恶的蚊子已送了她一脸的包。
褚笑眉一面挠着脸,一面看着乞丐们相继从桥洞离开,奔赴各自的地盘。
她也有要做的事。
她还得从褚家的暗格里,取出那一枚家传信物。
虽然江铭并不知晓信物的事,但褚家附近,他定会重点布防。她若是现身,当即便会被抓回去。
可她若是不自己去……又能请托谁去呢?
“承运四方信,镖行万里尘!”
只听“咣”的一声铜锣清响,镖局门口的伙计扯着嗓门吆喝:“但凡托付之物,皆可往取无虞,来送有凭……”
褚笑眉登时驻足:“你们能帮忙取物?”
伙计应道:“姑娘要取何处之物?无论是西域、南疆、北漠、东海,咱们趟子手都能给您完好无损地取来。”
“我要取的东西,就在长安城。”
“就在长安?那您为何……”伙计顿住话头,料定其中必有缘由,躬身请道,“您不妨先进来,与镖师详谈。”
镖师听完褚笑眉的请求,连连摇头,眉毛皱成了一团:“不可,不可。”
褚笑眉道:“您连边疆都能去,近处反倒去不了?”
“姑娘莫要为难我了。”镖师道,“圣上亲旨查封的宅邸,您就算问遍京城中的镖局,也没一家敢接。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可以加钱,”褚笑眉将沉甸甸的钱袋搁在桌上,“这里是九两银子。”
“这……”镖师有些动摇,“姑娘在此稍候,我去问问师父吧。”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镖师终于回来了,仍朝她摇了摇头:“师父不愿冒险,姑娘请回吧。”
褚笑眉只得离开。
前庭里喧嚣吵闹,人马器物挤得满满当当。几个精赤上身的趟子手,筋肉淌满了油亮的汗水,正嘿呦嘿呦地将沉重货箱抬上大车。
“‘云中鹞’当真来京城了?”满脸络腮胡的壮实镖师问道。
中年汉子正埋着头,检查鞍具上铁扣是否牢靠,闷声道:“错不了,行内都传开了。
“听说是童侍郎府上失窃,守夜的护院、奴婢一个都没惊动。天亮一看,库房里像遭了神仙搬家,最名贵的十样珠宝,全都没了影儿!”
壮实镖师问道:“官府怎的没发捉贼告示?”
中年汉子道:“童侍郎那些东西不干净,据说是受贿来的,哪敢往上报?只能私底下请人,暗中去查。”
身形精瘦、面色黧黑的老者道:“既如此,最近接活都小心着点,可不敢再承诺万无一失了。”
褚笑眉旁听了半晌,忍不住插嘴道:“‘云中鹞’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