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梁秋收带着这股愤怒回到舅舅家时,正好看见宗子晋穿一件休闲的黑色T恤,坐在长沙发一角。

    他面前茶几上摆着数学练习册,梁远站在他身侧,宗子晋接过梁远递给他的笔,在草稿纸上写下公式,倾身给他讲题。

    炎炎夏日,瓜果烂熟,书页哗哗地翻着,在某一刻正好挡住从窗外射来的如丝光线,纸张被映照得薄而透亮,似乎发光的本源。

    梁久坐他旁边,看着这一幕时吃葡萄的手顿住,很难描述心里忽地腾起的是一种什么感觉。

    大概是有几分小洽逸。

    她嘴角弧线勾起,忍不住觉得,除去宗子晋惹她生气的时间外,平时他和她,以及她家里人相处还是挺自然的,只要不细究,是有那么一点小情侣的样子的。

    梁久继续剥手里那颗葡萄的皮,随口问宗子晋:“吃吗?”

    “结合之前的条件,得出角1等于角2,AB就平行于EF......”宗子晋在草稿纸上写解答过程,又在间隙里转向她,“吃。”

    他侧头,梁久给他送到嘴里。

    梁秋收刚送完谈盈乐回来,这一幕完完整整落在她眼里。

    由于才被江度维施以地球上最恶毒的诅咒,此刻她忽地感觉如沐春风,仿佛目击了童话故事,关于爱情的那一块碎片被拼上,又让她相信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

    梁秋收随即双手握在一起托下巴,故意冲梁久做出一个假假的“啊呀,好甜”的口型和表情。

    梁久瞄了一眼宗子晋,他正埋头解题目,还好没注意到这里。

    她其实不喜欢有人说他俩甜,尽管身边无论父母、同学还是朋友都在磕他俩,但名不副实她也是会心虚的。

    尤其是宗子晋这一离了父母的视线就变脸的态度,万一过个几年他忍不了要离婚,岂不是所有人都要笑话她。

    她露出一个让梁秋收闭嘴的表情,梁秋收从玻璃果盘里拿了颗青提,冲她眨眼着重强调:“我是说水果,水果好甜。”

    明明都要离开客厅了,梁秋收又探头回来:“水果真甜呐。”

    梁久拿起水果刀,作势威胁她。

    梁秋收笑着溜走。

    这几天一直听说舅舅腰疼,梁秋收托严刻家里人的关系给他介绍了一个有名的针灸师,准备改天带舅舅去看看。

    安排好这些,一家人还坐在一起商量了下今年去哪里旅游的事。

    梁久和宗子晋两家人一年都会选个时间一起去旅行,考虑到梁远要上学,一般都是选在寒暑假。

    去年也是这段时间,梁秋收和他们随行,舅舅舅妈在出发前,既怕她去了玩不到一起她感觉不自在,又怕她不去她在家里孤单,但旅程中一看,纯粹是他们多虑了,玩得最高兴的是她,一行人论起谁,最喜欢的人也是她——除了宗子晋。

    今年大家考虑到舅舅腰疼的问题,长途飞行太疲惫,选了国内的地点,时间定在九月下旬。

    这就是不带还在上学的梁远的意思了,梁秋收估计今年两家人要在旅途中商定宗子晋和梁久的婚期相关事宜,再加上她要抽出时间筹备快闪店,便说今年她就不去了。

    舅舅一向不干涉年轻人的决定,也不勉强她,说要是她改主意随时加入。

    晚上,梁秋收和梁久、宗子晋一起坐电梯下去,小情侣打算沿跨江大桥散会儿步,梁秋收一开始当起比桥上绚丽又潋滟的霓虹灯还亮眼的电灯泡,强行粘着梁久和他们一起走。

    走到一半接到江度维电话,梁秋收挂断好几次之后他仍乐此不疲,仿佛又想出了什么对她人格全面侮辱的大招亟待展示。

    要不是她下午忘记问他偷树的进展,梁秋收死活是不会接的,她只好和宗子晋与梁久拉开距离,落后几步接电话。

    河风大而干燥,吹过梁秋收的卷发,她以防万一先发制人,第一句就问电话里的江度维:“树偷到了吗?”

    梁秋收话不间断地通知他:“一周之内我要在外婆的院子里见到。”

    那头的江度维显然不想说这事,急迫的诘问声传出来:“梁秋收,你到底是想追谈俱还是想跟他结仇?”

    “怎么你爱而不得开始走夺他家家产的路子了?”

    “你究竟知不知道今天和你待一起那小女孩是谁?”

    --

    谈方潭不喜欢自己妈妈这件事,谈俱大概六七岁时就有了感觉,自然也感觉到了他没那么喜欢自己。

    她妈妈是章家小女儿,叫章洽,上面还有两个哥哥。

    章家是做珠宝起家,显赫一时,章老爷子老来得女,将章洽视作掌上明珠,章洽又从小容颜出众,少女时期可以说是众星捧月。

    亲事是谈永圭不顾谈方潭意愿亲自上门提的,两家原本就交好,联姻对谈家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章洽属意于他,二十五岁他们结婚,她穿婚纱站在云亭阁二十五楼时,即便给她戴戒指的新郎面无表情,她也毫无察觉满心欢喜。

    婚后云亭阁每年举办一次珠宝展,每次都有无数高级珠宝亮相于此,各界名流络绎不绝,展出都选在她的结婚纪念日,定在她当年年龄的那一楼层。

    结婚第三年后她生下谈俱,十八年后珠宝展再不展出,因为这一年,谈方潭出轨的事被捅破,私生女谈盈乐出生。

    再过两年,章洽病逝。

    --

    信息量太大,梁秋收听江度维介绍到这里,连忙打断:“等,等一下,等一下......”

    河面有灯光璀璨的游艇开过,她站在桥边,干燥河风吹起她的长发。

    梁秋收将头发别在耳后,深呼吸一口气,不免觉得自己被当傻子耍了。

    她将诸多信息消化了一遍,还是有几分不可置信,想要确定般地在电话里问江度维:“你确定,下午坐我旁边的那个小女孩,就是那个私生女?”

    江度维一副爱信不信的语气:“你不是说叫谈盈乐吗,那不就得了。”

    “但是她跟我说她是谈俱堂妹......”

    梁秋收说到这里,回忆从脑海里接二连三地蹦出来,梁秋收想到什么,又立马否认:“不对,她没说过。”

    当时她避而不答,梁秋收也就没多问,只一听是姓谈,便直接先入为主认定是堂妹。

    她撩了一把头发,用口型对前面还在等她的小情侣说“你们先走”。

    梁秋收成长环境里没什么男人养小三的样本可以做参考,她只是稍微代入了一下谈俱,可以想象就以她和她妈的脾气,能把出轨的始作俑者扔进机器直接打碎成粉末,再把任何沾边的人处以极刑。

    谈俱有多讨厌谈盈乐,梁秋收此刻就有多后悔她竟然还傻傻地发消息告诉谈俱,她带谈盈乐出去玩了。

    她心里烦躁,怨恨无处发泄,只好不满地怪罪江度维:“那你下午怎么不说?”

    江度维那头吵闹非常,声音混杂着音乐声和人声齐齐传过来:“当时只觉得面熟但一时间没想起来啊,我也就见过她一次,那手机刷脸有时候还出bug认不出人呢......”

    他后半句隐没在嘈杂的环境音里,梁秋收竖起耳朵也没太听清:“你那是在哪里,吵死了。”

    江度维那边没立即回话,喧嚣的声响逐渐小了些,应该是他走到一旁安静的地方去了:“我在狂欢我最后的单身生活,今天相亲刚失败,得了,我妈又给我介绍一女生,明天见面。”

    他卖关子:“欸正巧了你还认识,想不想知道是谁?”

    梁秋收丝毫不感兴趣:“不想。”

    “你来不来围观?”

    “不来。”

    “来呗,来玩。”江度维声音又清晰了好几个度。

    “不。”

    “这么冷漠啊?”

    于是冷漠的梁秋收挂断之前仍不忘提醒他他的主线任务,企图将冷漠贯彻到底:“记得偷树。”

    --

    谈俱奶奶杨如潋自儿子逝世越发迷信,开始相信气运,甚至到了痴迷的地步。

    每周拜一次佛,有时叫上闺中好友,有时独自前往,无论刮风下雨,雷打不动。

    谈俱刚好从南城出差回来,从机场过来时收到信息接杨如潋回家,顺便将从杨安那里拿到的东西给谈永圭看看,好让他心里有个底。

    将近八月中旬,阳光透过碧波的绿叶,浮光掠影,酷热难当。

    一向静谧庄严的天居楼前,石榴树红色果实高悬,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两叠资料,就着窗外绿波摇曳的光影,谈永圭几乎埋头看了快两个小时。

    等悉数清点完毕,谈永圭不知作何感想,双手颤抖,只顾左右而言他:“怎么拿到的?”

    谈俱坐在桌对面,双手随意地放在桌上,十指交叉,声音平淡地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说完却想起梁秋收那张脸,浓艳骨相,淡颜皮相。

    以及她随意切换的假模假样。

    怎么拿到的,差点没故意折磨死他。

    即便有了郑康成泄露机密的证据,谈永圭仍然念在他是肱骨之臣的份上,意在让谈俱保他一个无忧的退休生活,大不了就春秋笔法地写上,其因年事已高等原因辞去总经理一职。

    但谈俱听着这番话,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杯沿,既不点头也不说话,分明意兴阑珊,不大认可。

    谈永圭看出他的心不在焉,试探着问:“怎么,你还真要把他送进去?”

    谈俱皱了一下眉:“我给过他机会。”

    谈永圭一惊:“你敢。”

    谈俱有些不耐烦的情绪浮上心头,以前就是谈方潭心软,饶过他一次才造成现下的局面,难道再来一次还要重蹈覆辙?

    谈永圭把郑康成当半个儿子跟他有什么关系。

    谈俱不愿再多说,淡淡反问:“怎么不敢?”

    说完阔步走出书房,身影不带一丝停顿。

    明明出门还是一副傲骨嶙嶙的模样,等坐上驾驶位,谈俱双手搭上方向盘,却觉得眼前有片刻的云雾迷蒙。

    外面都说谈家祖传胳膊肘往外拐,只对外人亲,内里却家事不和,代代矛盾不断。

    他执意要将郑康成秉公处置,谈俱一时也说不清自己是否有一丝私心,想要断了谈永圭的念想。

    不过他不是个喜欢胡思乱想,伤春悲秋的人,谈俱抬起头直视前方,只一秒钟又恢复如常,神色一如车外趾高气昂、逼得人节节败退的酷暑天气。

    车子起步前,手机叮咚一声,谈俱拿起来翻了翻,前两天因为出差,堆积了很多信息没有及时处理。

    谈俱从上往下看过去,一一回复,直到手指悬停在梁秋收的头像上。

    她的头像和她倒是有几分匹配,是一只缅因猫戴着烟粉色眼镜,手里拿一把黑色手枪正对镜头,白色软糯的毛发下是一双凌厉、想要一击致命的眼睛,面前是一张摆满了酒瓶的长桌。

    一张图片拽,酷,甜全部集齐,仿佛各种元素塞一锅里大乱炖,也就只有她梁秋收不嫌累赘。

    三天时间,她的消息发了有十来条,前两条是在大晚上莫名其妙让他发自拍,连惹是生非也颐指气使,丝毫不客气。

    接着两条是她和谈盈乐出去玩的消息,谈俱当时忙,随手甩了个问号给她,事后虽然心存疑问但也没多问。

    后面的消息就可以说有些不在正轨了,有备忘录型的“明早九点寄样”,有他完全看不懂的“圆领避免反吐止口,内部车倒缝”,也有掐头去尾的一段草稿,甚至最后还有一个工作文档。

    这是顺手把他当备忘录了吗?

    谈俱总算知道她的置顶都会遭什么殃了,他想不到什么能表达当下心情,只缓缓打出四个字:【我请问呢?】

    梁秋收的消息几分钟后回复过来:【你问。】

    这两个字从顶部弹出来,和他刚才敲字时明显用力的力道比较起来,显得别样的刚正严肃,仿佛他才是找事的那一方。

    谈俱语塞半秒,最终回复:【。】

    不过过了一会儿,她的消息又发过来,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哦哦你说上面的消息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时间没找到文件传输助手,就找了个相似的。】

    谈俱不知怎么的,从她还算诚恳的道歉中品出了一丝对他不回消息的变相怨怼,大概意思是反正我看你不说话,滚去跟文件传输助手一块待着吧。

    谈俱拿出自己的十二分礼貌,十分贴心地打字接受她的道歉:【没关系,正好我屏蔽了你。】

    这条之后,对面迟迟不再回复。

    他猜梁秋收应该是被气得七窍流血,干脆选择装死。

    他退出聊天界面,转头看见江度维在群里邀请大家去目击他新一轮的相亲现场,后面附了个地址。

    这个群建了十多年了,还是他读初中时几个好兄弟一起建的,平常最为活跃的就是江度维,什么垃圾广告、日常生活和各种趴的邀请都往里面发。

    谈俱:【对方谁,这么倒霉?】

    江度维:【。。。】

    江度维:【能跟我相亲,祖宗在天上把头磕破了求来的好吧?】

    江度维:【你们都认识,杨梓帆。】

    宗子晋:【???】

    宗子晋:【你妈也真是敢牵线。】

    唐越:【她家怎么了吗,都沦落到跟你相亲了?】

    江度维的语音飙出来,开始激情澎湃地呼朋唤友:【别说风凉话了都想办法给我过来,上次被泼水这回不得被泼硫酸?是哥们儿就过来看准时机找个借口救我走。】

    谈俱所有消息回复完,只有这个群还有新信息,别的都很安静。

    包括梁秋收的。

    谈俱点进去缅因猫头像的对话框,他的那句“没关系,正好我屏蔽了你”仍垫在最下层。

    这很不像她的风格,难道不应该想尽办法继续恶心他或者拿糖精喂给他吗,再不济也得发个她自己P了“滚”或者“呵”字的表情包才对。

    石榴树的茂密叶子下,蝴蝶游曳一样的细碎光影浮在他脸上。

    他手搭在方向盘上,不知道为什么,梁秋收不接招,谈俱此刻还有些百无聊赖。

    他此刻甚至有点希望梁秋收再无理取闹一点,他再杀她个几回合才好。

    让她看看在她没有他的小辫子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究竟是谁治谁。

    谈俱将手机扔进储物格,单手打转方向盘,很罕见地决定去江度维的相亲现场凑个热闹,好讨个在梁秋收那里未完全得到满足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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