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噩

    “凌羽在营帐里死了?!”玄暝少见地失了仪态,惊得从毛毡上直接坐立起来,随后猛地一拍大腿,眼镜和叹息里满是懊悔。

    “是的,守卫的那两个人办事不力,要不?”汇报的人抬头看着玄暝,眼睛里带着询问。

    “晚了,杀了又有什么用呢。”玄暝微微揉了揉眉心,颇为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先留着吧,等神灵祝祀的时候,拿他俩祭神。”

    “按照族中传统,凌羽的丧事……您看该怎么办,若是明日安葬,恰与逐灵节冲撞,今日的话又有些仓促,你看……”梧鸣说着看向了玄暝,躬着身子,一刻也不敢松懈,那等待的片刻,已在他脑海中延展了数千寸光阴,每一处斑驳都伴着阴影。

    “那便后日再行安葬,把他丢到外面的草地上去,找个人看着,别给畜生叼走了。他住那营帐好好收拾下,别染了晦气和腥臭,惊扰了明天的节日。”玄暝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和威严,轻轻落下的话语,凉薄得如同在说别家之事一般。

    “好,属下这就去办。”梧鸣拱手作别,缓缓地往后退着,到了幕帘处才转过身去,撩起门帘离开。

    凌羽的尸体被随意地丢弃在了离族群驻扎处百步路的草地上,族长玄暝不知寻了哪个倒霉蛋子来看管这具尸体。凌羽前几天还是个出尽风头,放浪不羁的少年郎,不少女子当场就对他有了爱慕之情,如今成了一具冰凉凉的尸体,连个来看望送行的人都没有,虽然还没到下葬的日子,但冷清已经是可预见的了。

    那倒霉蛋子倒也乐观,人也不坏,只是没人说话解闷儿,时常觉得无聊。所幸,这样的日子就一天,还能忍受。

    倒霉蛋子名叫天岚,昨天刚向自己喜欢的姑娘表露了心意,得到姑娘肯定的答复时,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两人浓情蜜意,一夜温存,天岚还在温柔乡里沉醉着呢,结果一大早就被叫了起来。他刚想发牢骚,待揉了揉眼睛看清楚来人后,嘴巴立马就闭上了。虽然心里百般个不情愿,却也只能照做了。

    天岚将凌羽的尸体裹了草革背在背上,走了百步路,走到离驻扎地足够远,这才停下将凌羽放在地上,自己也一屁股瘫坐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喂,兄弟……我跟你说啊,可不是咱不敬重你,昨晚上没少出力气,今儿个身子实在是有些虚。背你走了这么远,一路上拖拖蹭蹭的,你多担待着些吧。你这腿一伸直直挺挺地走了,嘛也不想,兄弟我还得搬着你上上下下。你可别那么快就烂了啊,你不好看,我也不好看。唉,一天天倒霉催的。”

    天岚叼着根草茎,有一搭没一搭地牢骚着,远处逐灵节的会场和仪制已经营建起来,那欢声传进天岚的耳朵里,又烦闷地钻了出来,颇为不爽地远去了。

    “听见了吗兄弟?为了陪你,逐灵节我都去不了了。”天岚用脚尖踢了踢地上僵硬的凌羽,眼底满是倦怠。

    在这里实在是无聊了些,太阳刚刚下山,天岚便觉得一阵困意袭来,他打着哈欠,索性往地上一躺,背的帐幕胡乱往身上盖着,翻了翻身子,抻了抻腿,毫无防备地睡过去了。

    “嗷呜……嗷呜…”远处的野兽传来低沉的吼叫,月盘居于正空,皎洁苍凉,寒芒照彻,如临雪野。幽绿的眸子渐渐在近处显现出来,野兽的身形逐渐清晰,直到那尖利的兽牙抵在天岚的脖颈处,他才感到一阵凉意。

    “我*完了…”天岚来不及多想,活命的强烈愿望让他想拔腿就跑,但对恐惧的本能让他的身体像是僵滞了一样,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兽群在他身边围成了一个圈,越逼越近,早已在身边窥伺的那只已经亮出了利齿,眸中嗜血的欲望在颌下淌成涎水。

    头狼俯低了身子,后腿踞着,猛地扑上前去,天岚摆着双臂胡乱抵挡着。

    利爪刺破皮肤的疼痛和烧灼,一阵阵地刺激着他,他又惊又惧,身上早已被涔涔的冷汗洇湿,鲜血汩汩地往外流着,他拼命地抵挡,挣扎,身体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虚弱,晕眩…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越来越多的狼一次又一次地扑向他,很快他便倒在了地上,那扯着涎水的獠牙逼近了他眼前,而他却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

    “艹…”

    天岚忍不住叫骂一声,无力地苦笑着,旋即晕了过去。

    如潮的狼群迅速涌了上去,正欲分食这血肉时,一圈无形的气浪从天而降,自天岚周身齐齐向外崩散开去,离得近的都被震碎成了尸块,余下的狼则迅速逃窜了。

    “谢了,兄弟,虽然装死的时候你一直在旁边罗里吧嗦的。这次出手就当还你恩情了,有缘再会。”夜幕中缓缓走出一道身影,他斜睨了地上晕倒的人一眼,又转头看着天上的一轮皓月,有些怅然地说着,语罢,消隐在了远处的山野中。

    逐灵节筹办了一天,今天也是隆重地开场了。

    族里的人们从自己休憩的营帐里出来,庄严肃穆地朝着祭场走去,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人汇入到这支队伍里,浩浩汤汤,喑声缄口,黑色的衣着和装束,天然地带着不可言说的敬畏和肃杀,那是神明的威仪。虔诚的子民将自我剥离,于纯净处得怡灵魂极境。

    古老的咒语和吟唱在这片土地上回响,百千之声,似乎让层云都为之震颤,那是神秘可怖的回应。

    “沉眠於深淵的幽影之靈,聆聽吾之呼喚,自無盡的黑暗中甦醒。吾以血脈爲誓,以靈魂爲引,祈求汝之力量,降臨於這塵世之間。”

    “山川河嶽,皆爲我之見證;日月星辰,共鑑吾之誠心。吾以咒術爲鑰,解鎖禁忌之門,召喚爾等古老之邪靈,爲我所用。”

    “汝之怨念,化作鋒利之刃;汝之怒火,燃燒無盡黑暗。願汝之力量,助我破除一切阻礙,實現心中所願。無論是敵之強盛,或是命運之枷鎖,皆在吾之掌握之中。”

    “高天将裹挟锋芒,砥砺沧澜之势,无知愚妄的臣民,将为您献上卑贱污秽的血肉,他们的灵魂将由您的恩赐开化,腐朽的皮囊将为食殤丰躯。秩序之极的天灵,凌冽的寒风为您的权柄,无遗地撕开那些虚怖,您的风采,值得这些子民战兢。称颂,讴歌,庇佑的眷属自当为您流血哭号,归于天灵,便是子民蒙昧的罪罚,和光荣的偿赎。”

    祭司操着神秘悠远的调子,被奉为神灵的存在,只有她才能称颂,缄口的沉默沉重得让众人低下了头颅,似是虔诚而又恐惧地谛听巫者的揭示。

    忽然雷声大作,风云急剧变幻,那黑云层层叠叠凝成了遮天之壁,倒悬的漩涡疯狂骇人,卷起地上的沙尘和砾石,于涡口处被迅速吞没,天地间似有一丝金线相连,那倾泻的银辉金芒滚滚而下,无论远近相望,那金线都不变不移,似是相隔,又似是撕扯。

    “我伟大而又无比智慧的天灵啊,向您蒙昧的子民展露您的神迹!末法将临,您御下庇佑的子民,您携领的眷属,太久没承受您的威仪,竞对您的存在质疑!”

    祭司缓缓转过头,睥睨着祭坛下伫立的众人,那目光幽邃深远,看不出究竟落在何处。她完完全全地看过去,脸上的愠怒和嫌恶愈发强烈。那台下等待的众人,心中无一不惊惧,无一不焦灼,有些竟还踉跄了下,腿一软跌倒在地上,立刻便被侍者拉了过去,绑在桩子上。刚还有些趔趄的人心里叫苦不迭,只能尽力稳住身形,期待不被注意到。

    “我慈爱又伟力的神灵呵,是您让我们这些子民拥有了生命,您的博爱和宽容时常让我感佩,可总有些卑贱的蝼蚁,蒙受了您的恩赐,却还要抱怨不够慷慨…他们不配得到您的宽恕,也不配拥有您的赐福。”祭司喑哑古怪地拖着调子,声音忽高忽低,手舞足蹈,像在火中受刑的疯子,不时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听得人毛骨悚然。

    “向我们的神灵,献上罪恶的血!”祭司缓缓转身,扬起那张阴鸷苍老的脸,枯槁的面容横裂条条沟壑,残缺的牙齿黑黄污浊,嘴巴一张一翕之间,数个人头落地。

    身着乌服的侍者提着那一颗颗头颅,从人群中信步穿过,脸上的笑看得人心里发毛,那是一副极其割裂的画面,庄严祥和而又诡异血腥,古刹修罗撞在了一起。

    那数具无头尸身七歪八扭地倒在地上,脖颈处渗出一大滩血迹,土地慢慢变得黑紫,那草叶沾染的星星点点,像危险又迷人的地狱之花。

    罪人悬高台

    眷属争极乐

    天命无所侍

    咒福倚凡躯

    天穹处忽而金光乍泄,刚刚湮息的风暴又卷起狂澜之势,那流云自周身旋转汇聚,倒流九霄,虚空中的声音也愈渐清晰,吟唱的诗文在空中慢慢显现,金帛书青黛之姿,挥毫落山河之恙。

    “我于神域应尔等感召而来,称颂吾名,可得庇佑。”那立于九天之上的神尊缓缓开口,音浪响彻九霄,带着层峦迭起的威压。

    无论从何处看去,那身影都不变不易,似在身前,又似在天边。

    “天灵!天灵现世了!”祭司的神情激动又惊惧,佝偻的身子越弯越低,似乎这样对天灵有失尊敬,便立刻跪在地上,矫健得不像个老者。

    众人见此也终于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跟着那祭司的动作连忙跪在地上,稀稀拉拉七零八落的,若不是有人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直起身来,看过去真的就像儿戏一样。

    祭司一直垂着脑袋,不敢言语,心里已经想着要向天灵告解了。

    “直起身来,让我看看我的信众们,够不够虔诚…”那金芒中包裹的人淡淡地说着,看不清也猜不透,无法判断他的情绪。

    众人蓦然直起身子,一个个的脸上,有呆滞,有迷惘,有的在强装镇定,有的已经元神出窍了。

    在逐灵节以及一切祭祀事宜上,族长是没有话语权的,祭司代表着天灵的意志,掌管着族群与天灵沟通的口舌。世俗意义上的权力,不能干涉此等境况下的神权。换句话说,若此时祭司要族长死,除了天灵,谁都不能置喙。

    “天灵大人,请容许我发出些许声音…”祭司颤颤巍巍地合掌祷告,声音说不出是喑哑还是虚弱,先前还手舞足蹈地怪叫,见了天灵现世,反倒萎靡凋敝了,颇有些倚老博怜的嫌疑。

    “道来。”虚空中的声音自天际处传来,威严庄重,让人忍不住拜服。

    “我族原是古老大族,开代族长辟疆拓地,和近远攻,这才有了我族安定栖息之所,子民们繁衍生息,人丁渐渐兴旺,这才有了后来的八部之战,裂河之略,后经历代族长尽心经略,我族疆域一跃成为西境之首,周边各族部落无不俯首称是。可直到上一任族长继任,族内一直暗潮涌动,人心不齐。仓促迎战东邻幽族,后节节败退,流至伏荒山,当时之族长战中受箭,归来时已时日无多。新任族长,也就是玄暝——”祭司缓缓回头,冷眼对上台下阴沉着脸的玄暝,嘴角勾起一丝快意。

    “玄暝,他杀了前任族长,即便那时前任族长已经时日无多…”

    “住口!休要胡言乱——”玄暝终于忍不住开口喝止,却被无形的一掌震飞了。

    伫立的人们往这边小心地看着,又忍不住去看天上那团金芒中的虚影。

    玄暝咳出一大口鲜血,趴在地上神情激愤,若不是直不起身子,他定要冲上那祭坛擒住那妖婆。

    “你——很急?”天上那团金芒逸散开来,一丰神俊朗的男子翩然其中,长发飘飘,衣袂如举。

    那身影着一席素衣从天而降,轻点着脚尖落在地上,若细细看去,可以察见那砾石和流尘,在其周身处都避让开来,似乎撞到了一层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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